“花生呢？”伊華提著空籃子，質(zhì)問儺祥。
儺祥此刻正坐在灶臺旁，抱著兩個閨女，一邊添柴一邊抖腿。
“在坑（廁所）里?！眱樘ь^。
伊華收獲了儺祥認識以來最純真的仰視，
純真到欠揍。
也不用外面的人押送他去掃大街了，伊華簡直想親自動手。
“你知不知道，我為了這點花生，從泥地里扒拉了多長時間？你就給我倒了，還倒在坑里？但凡給閨女吃一顆，她就餓不著，就餓不死啊！”伊華越說越氣，氣到出門的速度都快了，氣到六個月的肚子想速成，氣到全村所有的坑都要炸了，氣到想哭。
可當暴怒的伊華跑到廁所，發(fā)現(xiàn)廁所還是那個廁所，連一片花生皮都沒看見。
當伊華氣鼓鼓地挺著肚子，重新站到儺祥面前的時候，兩個女兒正學(xué)著儺祥的樣子，拿手攏在爸爸的耳邊，不停地重復(fù)那句“在坑里”，爺仨笑成了一團。
“到底在哪？”
“你沒回來的時候，我都烤了，都喂給咱孩子吃了，”儺祥踢了踢灶口旁的松針草，添了一把柴火，又沖伊華笑了一下，“她們叫喚餓了餓了，就給她們烤著吃了。在肚子里，明天大概就都在廁所了?！?p> 伊華舒了一口氣：“行吧，吃吧吃吧，早吃晚吃都是吃?！?p> “行了別生氣了，坐會兒歇歇，等哪天有空，我和你一起去挖沙參?！?p> 伊華拖了個馬扎，坐在儺祥旁邊，看著儺祥逗弄兩個女兒。灶臺口冒出的火光把他們照得透亮。
“戶口準遷證都帶好了嗎？”
“嗯，裝在貼身兜里。”
“今天值班表看清了吧，車站是老劉值班吧？”
“嗯。還三個小時。”
“船票，車票，證件，行李，干糧，水壺。媽媽的照片。”儺祥有點哽咽。
“都……都裝好了?！币寥A帶著哭腔。
“不走了吧？要不……別走了吧。”
“大年三十的，別哭，樂樂呵呵的。”
伊華想安慰儺祥，卻發(fā)現(xiàn)自家眼淚也不聽話了。
兩個女兒像感染了什么情緒，坐在炕上，一人抱著一個包袱，在黑夜里放聲大哭。
儺祥出生在東北，HLJ北部，JMS。
父親早年在老家訂婚，后來實在太窮，逼得沒法，闖關(guān)東闖過去的。
到那，父親開了間鐵匠鋪，打鐵為生。逢年過節(jié)給家里寄錢寄山貨，連帶著未婚妻一家一起照顧。
有一年夏天，漠河趟過來一對白人姐妹，一路風(fēng)餐露宿，又冷又怕，趁著夜色偷溜進父親的鋪子借宿一宿。
第二天早晨，父親發(fā)現(xiàn)了姐妹倆。出于同情心，給她們一頓飽飯，就讓她們趕緊離開。
妹妹離開了，姐姐留下了。于是，父親只好傳信回家，讓家鄉(xiāng)的未婚妻另謀親事。但是會繼續(xù)接濟未婚妻一家。
白人姐姐與父親相依為命，抱團取暖，給父親生了三個孩子。
懷第四胎的時候，她一如既往，帶著笨重的身子扒火車出去打獵，許是失手從火車上掉了下來，許是遇見了幾年未見的妹妹姐妹重聚，也興許是回家了?？傊煞蛘伊撕芫?，一無所獲，只能將她當作去世，為愛妻立了衣冠冢。
父親失了妻子，來不及難過，就發(fā)現(xiàn)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他一個大老爺們無力撫養(yǎng)三個孩子。
此時，家里的妻子還未婚配，并表示愿意給他撫養(yǎng)孩子。
于是父親與如今撫養(yǎng)儺祥的母親結(jié)婚，一方面為分散壓力，一方面為讓兒子歸根，將六歲的儺祥交到了母親手上，自己重回東北賺錢。
如今，儺祥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在東北找到了好工作，儺祥在老家也有工作，卻窮；再者，儺祥過于異國的長相，讓他在這個傳統(tǒng)的地帶活得異常艱難。也就是如今的狀況，儺祥和伊華想到了離開老家，去東北發(fā)展。
準備的過程并不順利。辦證，走流程，訂票。等到準備好卷起鋪蓋準備撤的時候，儺祥突然想到：這一去，拖家?guī)Э?，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p> 一家哭夠了，儺祥分析起不去投靠親戚的理由?？傊詈蟮贸龅慕Y(jié)論是：留在家里，堅持堅持，繼續(xù)生活。
不就是繼續(xù)生活嘛，不就是撐過這段艱難時間嗎？家人兒女都在，有什么難處？難道還會比漂泊異鄉(xiāng)難嗎？會比寄人籬下難嗎？儺祥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
幸虧啊，沒有去投靠親戚，不用過寄人籬下的日子。
幸虧儺祥最后做的決定是對的。
幸虧，家守住了。
“還是在家踏實啊，”伊華點了支油燈，拿起針線，想給即將到來的孩子縫幾件衣服，“我給你們唱首歌吧？”
“媽媽要唱歌了，快，呱唧呱唧！”儺祥抱著孩子們，轉(zhuǎn)身看著伊華。
“拿雪花膏，給媽媽擦！漂亮！”大女兒挪蹭著跳下爸爸的膝蓋，跑去拿雪花膏，“擦完再唱！”
“好，沒擦不許唱。媽媽就等你的雪花膏了?！眱榭粗?，還是一副傻樣。
怎么儺祥越來越傻了呢？什么時候的事？
可是伊華完全沒想到，她的倆閨女，簡直傻成了翻版小儺祥！
……
……
……
還記得雪花膏吧？還記得雪花膏是怎樣使用的吧？
但是倆閨女為啥都想吃這玩意兒呢？是因為有香味嗎？是因為白得像糖嗎？
伊華之前真的以為，倆女兒單純是愛美，想拿雪花膏擦到媽媽臉上打扮打扮媽媽。
但是誰也沒想到，就在伊華唱歌儺祥聽的時候，老大不僅自己吃，還拿手指頭摳著雪花膏，偷偷給老二喂了好幾口！
這還得了！
儺祥一低頭，發(fā)現(xiàn)倆閨女吃雪花膏的時候，他也傻了，不對，是更傻了，情急之下竟然掰開孩子的嘴讓她們吐出來。
吃都吃了，咋吐？
再說了，這東西都是憑專用券購買的，珍貴得很，也就過年能兌換點。
發(fā)現(xiàn)情況嚴重性的伊華儺祥，決定將雪花膏放在孩子們夠不到的地方——炕邊立柜的抽屜里。
三四歲的孩子，玩點別的就忘了，應(yīng)該不會在他們上工的時候惦記雪花膏了……吧？
……
果然，在有一個收工回家的日子里，小兩口看到了此生難忘的場面，也在孩子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為了吃的不計后果不顧一切的樣子
——老大雙手攀著抽屜邊緣，掛在了立柜上！
離地面一米五左右高度的抽屜，一米二高的老大，以一副扣籃掛籃筐的姿勢，掛在了抽屜上！
并且因為膽小，她掛上去之后不敢跳下來，就那么一直支撐著，撐到了伊華儺祥回家！
聽老二口述，老大在抽屜上哭過笑過徘徊過等待過，不知道因為是沒拿到雪花膏不甘心，還是老二在遞凳子的配合上做得不好?？傊?，老大就是不敢縱身一跳，回到地面。
……
堅持就是勝利；
長高后一切會好的；
雪花膏不能隨便吃；
要聽媽媽的話……
相信那一天的大女兒，長大了，懂事兒了，學(xué)到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