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挾著雷霆萬鈞之怒,“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訴我!我都找你好多天了,電話也不接!你知道我多擔(dān)心嗎?”
嚴峻還是半死不活的腔調(diào),“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了,你也有你的生活,怎么好麻煩你?!卑讶司艿角Ю镏?,沈振中很想聽聽對方怎么有勁地回復(fù),可以把嚴峻撅一撅。
女人不孚沈振中所望,室內(nèi)一片死寂,然后響起細微的抽泣聲,可見氣得不輕。
沈振中以為她要哭上一陣,再對嚴峻繼續(xù)控訴,門忽然從里面打開,疾沖出來一個人。沈振中急忙往后退,只看到一個窈窕的背影,縮緊雙肩低垂著頭。單看背影,也能看出她走的多么忍悲含淚。
嚴峻見沈振中緊跟著進門,知道他心里想著什么,淡淡地說,“那是我的未婚妻——前任未婚妻,她的朋友看見我進了醫(yī)院,特意通知了她。她知道我在這里了,不用勞煩你了,你回去干自己的事兒吧?!?p> 沈振中倒不想走了,拖過椅子坐在床邊,“分手了還來看你,稱得上有情有義,好好說話,何必把人氣走。”
嚴峻的眼睛里沒有沈振中,好像越過墻在追那個背影,“她以前不知道我病了。我得了這個病,只能拖累她,即便再多活個五年十年,結(jié)了婚,她成了寡婦,青春白白糟蹋在我身上。不如馬上一刀兩斷,趁年輕,她可以再找好的歸宿。我還有幾年時間,能夠私下里關(guān)照她,在死之前把一切安排好,保證她下半生的幸福。如果她非要等我,我不如現(xiàn)在就死了,省得耽誤她一輩子?!?p> 沈振中不由冷哼一聲,“你即便不得這個病,誰能保證你長生不死?她再嫁個別人,就能避開三災(zāi)六難?你還會算命看相???你說為她好,我沒看出來她得了什么好,人家根本不領(lǐng)你的情,眼淚流的不比你死了少。我看出來,你是打算讓她的幸福去碰運氣,自己不肯親自出力了?!?p> 嚴峻結(jié)結(jié)巴巴道,“這是,這是人間常理啊。你到醫(yī)院來也看見了,到處都是蓬頭垢面兩眼無神的病人家屬,得閑啃口饅頭喝口涼水,不眠不休盯著監(jiān)視儀器,身上都是餿的。你喜歡的人,你舍得她變成那樣嗎?”
沈振中多年沒生過病,可愛住院通常只看腸胃科,憑空想象做不到設(shè)身處地,索性反問,“你不是她喜歡的人嗎,她舍得扔下你不管嗎?她聽說你有病,立刻趕了過來,這是對你有情,無緣無故,你們怎么分的手?分手就不傷人了?”
“我讓她相信我是一個負心漢,配不上她的感情。她把愛轉(zhuǎn)成恨,等我死了,等于是死個仇人,就可以沒有負擔(dān)地開始新生活了。”嚴峻望向窗外,神往起自己規(guī)劃的美好未來。
沈振中一聽之下,眼睛紅成了兔子,“你,你做了什么?”
“捉奸在床。做做樣子,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你還想打我?”單人病床過于狹窄,嚴峻沒有退路,只能盡量往和沈振中相反的方向縮一縮。
沈振中松開拳頭,吱嘎作響的關(guān)節(jié)停息下來,“這是完全是你一廂情愿,你用男人之心度女人之腹,憑我多年經(jīng)驗,我告訴你,大錯特錯。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戀人是陳世美,她就像吃了一盤子蒼蠅似的惡心,反倒忘不了你了。女人是靠感情過日子的,只要你愛她,多苦多難對女人都是史詩,啃饅頭喝涼水都不耽誤好好活下去。你干的混賬事,才是真的要坑死她!”他的這些知識皆來自可愛高中時代的精神食糧,一份租金多一個人看多一份實惠,小祥非逼著他看不可,女人寫的,寫的女人,必然是千錘百煉的真理。
沈振中乍然想起了可愛講過的故事,“你明白嗎,女人要的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她們要的是遵從自己的選擇。你替她做了主,她愿意嗎?你既然愛她,就實話實說,聽她的安排,她想分手就分手,她想結(jié)婚就結(jié)婚。你才算個男人,我還能高看你一眼?!?p> 他有一句話沒出口,在牙齒縫來回轉(zhuǎn)著:我這里有個偏方,你要是對她還有一點兒白頭到老的意思,來試試。但是,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兒,總要和阿毛他們商量商量,畢竟,時代不同了,他也剛被別人當成騙子。
嚴峻的未婚妻身上說不出來是哪里,有點兒像沈振中的未婚妻,憑著這點兒相似,沈振中直覺她一定會等,像他的未婚妻等著他。他隱隱有種想法,我什么都沒為那個人做過,她白等我了,至少我可以成全眼前這個人的幸福,讓天底下少個傷心人。
嚴峻不再說話,不是他杠不過沈振中,是太過疲憊,終于睡去了。沈振中把手機號留給護士,囑咐她病人要是有事給他打電話,自己趕緊回去十元店。
可愛、阿毛和小祥都在,沒錢的時候一家人總是整整齊齊的。沈振中把他們看夠了,扭臉對著墻角,“我想,幫嚴峻把他的病治好。你們看怎么樣?”
阿毛漫不經(jīng)心單手翻著雜志,另一只手架住可愛,擋著她來搶奪,“好啊,聽你的。”
“真好???要是萬一……”阿毛以前可不是這么說的,他曾指著沈振中破口大罵,你露出破綻來,要把一家子坑死啊,于你有什么好處,人家又沒給過你一分錢。雖然最后他拗不過沈振中,每次也沒有順順當當過。
阿毛思索了一下說,“我現(xiàn)在想開了。你也不想變成吸血鬼,還不是變成吸血鬼了,仔細盤算最后也沒用上,干脆瞎整唄,走到哪算哪,高興就行?!?p> “那也太不負責(zé)了?!鄙蛘裰幸回?zāi)嬷L(fēng)雪前行,阿毛要是唱反調(diào),倒是更堅定他的信念,要是順著他,他反而無處借力。
小祥照舊支持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多做好事善事,說不定上天就讓你達成心愿了?!?p> “那萬一……要是……而且,現(xiàn)在不比以前,要是身份暴露了,我們想躲想逃,可沒那么容易了。你想過沒有?!?p> 小祥搔搔頭皮,“醫(yī)生救人也不是包治百病,他不用死,還要怪我們嗎?那也太沒良心了。將來的事兒將來再說吧,我想又有什么用?!?p> 第一次意見達成一致,要救嚴峻。吸血鬼的血是療傷治病救命的靈藥,要在不知情的人身上實際操作起來,卻不是簡單的事。沈振中第一次用血液給個快死的人治療的時候,僅僅是幫對方治療看著嚴重但是不致命的外傷,心里已經(jīng)翻騰得江海激蕩了。
被沈振中救的人是個年輕小伙子,雖然不知道自己剛剛喝的是什么,但是立刻覺得精神百倍。他揮揮胳膊,抬抬腿,感覺全身充滿了力氣。沈振中幫他扎的繃帶,明顯是救命恩人。他堆出滿臉憨厚的笑,一個謝字剛出口,突然橫空飛來一顆子彈打中了他胸口,他叫都來不及叫一聲就直溜溜地倒下了。
沈振中感到喉嚨被無形的手緊緊扼住,肺腑里的空氣被擠光,他要把自己憋死了。因為他的過失,有人要變成吸血鬼了。他躲到大樹后面觀察,心里醞釀著語言,盤算著對方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狀,該如何和對方解釋,他一定任打任罵任罰。
一等等了半個小時,小伙子醒了,一骨碌坐起來,精神煥發(fā),像睡了一個好覺。他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探頭探腦的沈振中,“奇怪,你在樹后面干什么,樹那么細,也擋不住你,還不過來拉我一把?!?p> 沈振中遲遲不過來,能不挨揍的解釋還沒醞釀好。小伙子看指望不上他,雙手向后撐著地,自己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煙塵炮灰,一片子彈殼從他身上掉下來,在地上彈了一下,跳到草叢里,原來他剛才并沒有死。他身上沒有銀元勛章一類的東西保命,是子彈射程達到了它的極限。子彈一撞,他站立不穩(wěn),才倒在地上磕暈過去了。沈振中的心被拋到高空,終于穩(wěn)穩(wěn)地落地。他對自己發(fā)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即使他多次告誡自己,一旦開了頭,因為心軟,幾十年間還是陸陸續(xù)續(xù)救了一些人。
阿毛看完了雜志,擺脫了可愛的糾纏,才反應(yīng)過來他要救的人是嚴峻,“可是,你為什么非救他不可?我們才是窮人,你倒有閑心可憐他?!?p> 沈振中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這該是他要好好收藏的私隱,說了就是褻瀆。幾度兵荒馬亂,他始終沒拋下的詞典里夾著一幀黑白照片,充作書簽,很有些年頭,保存尚好。是一個少女站在花叢中的側(cè)影,衣著發(fā)飾都是當時女學(xué)生的常見打扮。照片有些糊,仍可辨別出少女面容娟好,氣質(zhì)嫻雅。照片右下角寫著:趙靜云贈。趙靜云就是他的未婚妻,他僅有這么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