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老蝠恢復得不錯了,才允許她重新登堂入室。丁寧仍舊言笑晏晏,她聽了沈振中傾訴的煩惱,停下去伸到果盤里取五香瓜子的手,大包大攬在自己身上,“這有什么難的,我經(jīng)常飛東飛西的,天上地下,見得人多,事也多,幫你物色一個?!鄙蛘裰须S著她上下翻飛的手才留心到,老蝠隔三差五買瓜子,但他自己并不吃。
她不是像中介人簡單地提供對方身份地址,而是擺出說書人的架勢,可愛很捧場,不時追問,“然后呢?”她倆把評書場變成了對口相聲。
丁寧斷斷續(xù)續(xù)磕了三盤瓜子,其間講述的故事是以下這樣的。
兩個星期前的一個晚上,我在H城最高最醒目的高級公寓樓上方盤旋,看到頂樓一戶人家的客廳茶幾上擺著葡萄,青白色的,不知道什么品種,水分多不多,甜不甜,我很想嘗一嘗。客廳的玻璃移門是開著的,我飛進去后,躲在沙發(fā)后面,想著等主人睡著了再出來,吃個痛快。我背了三遍九九乘法表以后,有一個姑娘走進客廳,從沙發(fā)縫里拿了手機又離開了。
她人很瘦,面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青氣。一般的人自然看不出來,這是妖邪入體的表征。我認識的妖都是踏實過日子的,她是招惹上誰了,我有點好奇,悄悄尾隨她進了臥室。她進了臥室就在梳妝臺前面坐下,拿起一把雕花的木梳開始梳頭。鏡子旁邊放著一支極特別的蠟燭,根據(jù)老輩們傳下來的描述,我一眼便能認出來是人魚蠟燭。聽過的人不少,親眼見到過的幾乎沒有,我更要仔細瞧瞧,好攢些故事和別人說。
姑娘放下梳子,點燃了蠟燭,升起一股裊裊的粉紅色輕煙,她露出做夢似的神情,夢里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她一定顧不上葡萄,鮮果不可長擱,我替她吃了吧。我去客廳吃了幾顆葡萄,汁水充沛,很甜。我給它取個名字,傻白甜,葡萄標簽上有名字,根本不如我取的好。原來葡萄還沒洗,呸呸,算了,我又不是個人。
我第二天又去了一趟,這才注意到大門后耷拉著半幅紅喜字,原來她是新娘子,我加了小心,提防她丈夫什么時候冒出來。然而兩天了,家里始終只有她一個人。這個姑娘中邪中的不淺,成天不出門,三餐都叫外賣。第三天,好像是她媽媽找上門來,門都要拍碎了,她也不給開。人魚蠟燭很是邪門,我可不敢沾,幫不了她。
后來葡萄沒了,換成荔枝,我不愛吃這個,剝皮太麻煩,就沒再去了。又過去好幾天了,不知道她怎么樣了。
沈振中摩擦著雙手,“這個不錯,正好讓可愛試試手。既能幫人家,也不用一上來就和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亂斗。”
一直不語的老蝠插進來,“一聽,你就是外行人,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簡單??蓯?,現(xiàn)在我考考你,你聽過幾種關于人魚的傳說?”
可愛掰著手指頭點數(shù),“波蘭童話里人魚是保衛(wèi)華沙的戰(zhàn)士。在咱們國家,窮苦百姓化身人魚脫離了惡霸的繩索束縛,投奔大海。日本嗎,是人魚做的蠟燭造成了海難,使人魚重新獲得了自由。希臘神話里人魚用美貌誘惑了美少年。”能說出這些,算得上知識淵博了,她等著聽表揚。
老蝠輕聲細語地說,“我們所說的人魚蠟燭,可不是人魚手工做出來的蠟燭,那是實打實用人魚做的蠟燭。它是用人魚的油脂煉成的,普通大小的蠟燭需要三十條成年人魚的油脂,精煉又精煉,外觀很平常,通體灰白色,和普通蠟燭一個樣,隱隱透出來異香,也就和香薰蠟燭一個樣。傳說中秦始皇的陵寢里燃燒著大量的這種蠟燭,那可不是為了照明,是防盜用的。盜墓賊如果進入陵寢,立刻會被人魚蠟燭產(chǎn)生的幻象迷惑,不知饑渴,不知逃脫,以為身在天堂,直到化成白骨?!?p> 既然他搶過話頭,負責任地接著往下說,“在一般人的蠢念頭里,人魚是這個樣子的。月亮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條貌似少女的人魚躍到半空中,濕漉漉的長發(fā)纏繞著上半身,露出嬌艷的面容,魚尾拍打出細浪。實際上全是騙人的,人魚這種東西根本不美,它們長得跟其他深海生物都差不多,甚至還要更丑上一些,像遭遇過核輻射似的?!笨蓯刍叵肫鹱约涸鴮χur酒樓水箱里游動的魚蝦蟹流口水,低頭惡了一聲。
老蝠講著,情緒上來了,漸漸聲情并茂,“長這么丑,為什么世人皆稱之為美人魚呢,就是因為它們有以幻象蒙蔽人心的能力,它想讓你看見什么才能看見什么。以前,在南海邊上有個村子,靠海吃海,自然是靠打漁為生。出得海多終遇魚,出了好幾對人和人魚的情侶組合。別人眼里看到的都是郎才女貌,偏偏有個人,他曾經(jīng)在山上誤吃了一種叫做赤珠草的植物,翠綠的一叢細葉,果實生得像珊瑚珠攢成的珠花,又苦又澀,等閑沒人去吃那個。他是跌了個狗吃屎,把赤珠果直送到喉嚨里去了,這個草就是人魚魔力的克星。他整天看到他們卿卿我我的畫面,產(chǎn)生各種生理不適,決定遠遠地搬走,眼不見為凈。他臨走前把附近山上的赤珠草連根帶葉挖了個干凈,從此人間再無赤珠草,但是,成全了不少的恩愛夫妻,白頭到老。因為這件功德,他最后飛升成仙了?!闭f到這里老蝠流露出艷羨之色。
可愛不忿道,“挖草我也能啊,怎么他成仙這般容易,我卻要苦苦修煉?!?p> “所以說緣法造化,不能強求啊?!崩向鸷螄L不嫉妒。
老蝠不是本地的物種,他是被幾場狂風暴雨打得暈頭轉向,身不由己來到神州大地,風雨是單程的,他回不去了,就在這里安了家。沈振中還留有學生求知好問的精神,“你是從外國來的,從哪里聽來中國海里的故事?”
老蝠隨口道,“聽丁寧說的?!笨蓯垤`機一動,她覺得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不得了的東西,“哦哦?!彼謩e指向兩人,篤定道,“你倆有奸情。”兩者毫無邏輯關聯(lián),她能扯到海枯石爛、海誓山盟,也是八卦一門的本事。
老蝠斬釘截鐵,“沒有的事兒!”臉上騰起一團紅暈,他自己看不到,再硬的言辭都缺乏說服力。
丁寧懵懵懂懂,啥是奸情。她成人時間不短,可是不愛念書,只喜歡磕瓜子,聊閑天。
沈振中斥道,“小孩子不要亂說話。”他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掐了可愛一把,兩人久有默契,可愛竟然忍住痛沒叫出來。
老蝠本來還有一篇的話要說,被可愛引到岔道上回不來了,呼呼順著氣。
沈振中覺得丁寧的提議可行,“就選她吧,毀了蠟燭,清了邪氣,簡簡單單,不用傷筋動骨?!?p> 他們談論的那個姑娘正坐在鏡子前頭,臉龐比前幾天更加消瘦。她有時三餐記得叫外賣,有時忘了吃,有時外賣也不記得叫了。那些飯菜送到時,已經(jīng)上了賞味的下坡路,凝了一層白花花的油,看了就讓人想把隔夜飯嘔出來,不如她點上了蠟燭,閉一會兒眼睛,等再睜開,要什么美味佳肴沒有。
她最開始點燃蠟燭的時候,還會不時地熄滅蠟燭,從夢境里走出來,洗個澡,睡一小覺。近來竟然是白天連著晝夜對著蠟燭。蠟燭又十分耐燒,從白天到晚上不知道到多少天了,一直沒有變短的跡象。
她日復一日帶著做夢的微笑,混淆了現(xiàn)實與幻想,沉湎于幻境,不再對現(xiàn)實有期待,現(xiàn)實也就把她忘了,人是日漸憔悴。她在夢里有了人人驚嘆的美貌,人人俯首的權利,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飲不知食。每個人是通過現(xiàn)實彼此聯(lián)接,幻夢只是一個人的幻夢,只有她一個人的夢在吸取她的精血,她自己快要枯竭而死了。她只覺的前所未有的舒服。
她所在的房子是她的婚房,十元店的窮人們要有這么一套房子,就能驅逐悲傷,再造笑容,消弭一切分歧與紛爭,在三十年內可以一次不拉的評為錦繡社區(qū)五好家庭。這樣的房子,女主人名下在全國至少還有十幾套,她之所以沒如她的名字許欣然,坦白直接的那樣欣然,因為房子里缺少了一個關鍵的人物,丈夫。在婚禮前一天夜里,未婚夫突然急剎車,卡著截止日期否決了這段婚姻。他已經(jīng)飛到外地,馬上要出國,在機場打來電話通知她,自己遇到真愛了,求她放過他。許欣然還沒機會說不,對方圖文并茂宣誓真愛的微信在朋友圈里傳開了。結婚請柬提前一個月發(fā)出去了,她顏面掃地自不必說,并且發(fā)現(xiàn),敵人不在別處,都整齊地站在自己背后。等著做丈母娘的母親聽到消息時,正在描畫高貴慈祥的妝容,大喜大悲的突然轉換爭分奪秒地沖擊她的四肢百骸,也包括心臟。母女連心,母親受到的打擊百倍地傳導給了許欣然,她孔雀似的頭顱再也抬不起來了,羽毛撲落了一地,再不敢出來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