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吸血鬼的血的吸血鬼，他們是妖魔中的妖魔，他們吸走了他身體里幾乎全部的血。吸血鬼的血是流不干的，因為體內(nèi)有顆晶核，把人類的血液轉(zhuǎn)化成自體的養(yǎng)分，哪怕血流的再多，只要晶核在，攢著些時候還能東山再起。他們輕巧地一吸，吸完了凝聚了幾十年的吸血鬼精華，就留不住了。最后，沒了晶核，身體慢慢退化成一片荒漠。
他明白了，自己根本沒有逃出來。他現(xiàn)在算個什么，既不能從食物中也不能從鮮血中獲得力量，他自己才是人家吃剩下的食物殘渣，還有幾分殘余意識，像被一刀斷頭的公雞還能撲騰幾下，僅此而已。可是，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同類相食，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這個世界一向是對弱者殘酷，強者做獵手，弱者為獵物。更別說，他們是主動踏入這個游戲，接受這個規(guī)則，才有了茍延殘喘行兇作惡的七十多年。這場公平的游戲原來是一路廝殺，只留下最強者。黃家村人在以為自己天下最強時，對這條法則擁護得很呢。
在密集的人群里行走，不比剛才在空曠的街道上，他不時地要撞上幾個人，也無心無力去說聲抱歉，麻木不仁地繼續(xù)往前。反正都快要死了，他先行原諒了自己。因著良辰美景，各懷著賞心樂事，被撞到的男男女女不過送了個白眼給他。
他漠然地穿過人群，從無數(shù)噪音里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啟明星廣場是越來越吵了，投訴了那么多次，一點兒用也沒有，我們最好能快點搬家?！绷硪粋€聲音說，“可是這里生意好啊，拆遷安置房一般地段都不行，到時候十元店肯定開不下去?！庇质堑谝粋€聲音，“我們都開了多少年了，開到十元店都落伍了，以后我們可以開書店，錦繡社區(qū)缺的就是這個?！币粋€新的聲音加進來，“千萬別，你看看新聞，最近又有大型連鎖書店分店倒閉了。書等于輸，能不關(guān)門嗎?！?p> 沒錯，是這里了，他放緩了腳步，看到自己停在一家十元店門口。確切來說是一家極力修飾卻難掩寒酸的十元店，看來這些年他們的日子過得并不算好。他微微遺憾，本來可以用金錢來補償他們一下，雖然錢不能讓人忘記過去，但是能讓人展望未來?？上粋€落難之人，身上什么都沒有，只有自己的半條命，過去的債注定欠了他們。他疲乏地佇立著，他的雙腿誤以為任務(wù)完成了，再也不肯前進一步，還有向地面滑落的趨勢。
在吸血鬼之間的神奇感知發(fā)生了作用，站在十元店店中央的沈振中先察覺到有人纏綿地盯著自己，抬起頭看見了他，眸子里的笑意漸漸涼了下去，好像早發(fā)的嫩苗遇到倒春寒。他認出來了，畢竟彼此的容貌都不會發(fā)生變化。背對著店門的阿毛和小祥看到沈振中這副出了大事故作鎮(zhèn)定的模樣，暗叫不好，都不敢立刻轉(zhuǎn)過身去。
“老朋友，不請我進去坐坐?！彼哉f自話，交替挪動雙腿艱難地走進十元店。
“小祥，把門關(guān)上，拉上窗簾?！鄙蛘裰姓Z氣越發(fā)森寒，讓人覺得置身于由東向西迅速凍結(jié)的湖面上，不及時跳到對岸，就會把自己凍在湖心。
“我……”他先開口說了一字半句，要進行自我介紹，被沈振中不顧禮貌地當頭斬斷了。
十元店是沈振中的主場，他要拿出當家的樣子來，“我記得你，在黃家村。你來這里干什么？”他的先發(fā)制人一多半為著掩蓋恐慌，有一句話在嘴邊沒敢直接問出來：你是怎么找到我們的？還有比H城更適合隱居的地方嗎，這里都不安全了，還能去哪兒，過去的人和事誰都可以隨心情找上門來，好像全家都赤身裸體地暴露在陽光下。
進門的這個吸血鬼，身上的血氣經(jīng)過連日來的風吹雨打，變得極淡，然而瞞不過同類行家。在他走進來的幾步之內(nèi)，沈振中專往不好處想，心里轉(zhuǎn)了幾百個糊涂念頭，他一貫自傲的理性思考在一邊涼快著，單單想著周可愛味美多汁，蚊子都愛多叮她幾口，吸血鬼才不會嫌棄她是否貧血。從那么遠的地方到H城，黃家村的人是不是與世隔絕的日子過膩了，野心與社會發(fā)展同步，想混進城市玩玩。沈振中此刻壓力山大，只能不斷鼓勵自己，自古大山能歷壓，十元店里他不做大山就沒誰了。他悄悄把重心換到左腿上，隨時準備蓄勢待發(fā)。小祥聽出了來人的口音，飛快地聯(lián)想起了那個小山村，立刻就近抓了把鉗子藏在袖子里。阿毛給來人讓出路，繞到他身后，三個人堪堪把他圍在當中。
一個不少，三個都在，從樓梯正走下來的姑娘應(yīng)該是當年的小女孩。他一一打量他們四個，“看來，你們過得很自在啊，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有多久不混吸血鬼的圈子了？有沒有聽說過最終審判？”
沈振中垂下眼皮，“你有話直接說，不用拐彎抹角。我們沒這個交情閑談。”二十年前和他們狠狠打過一架的人里頭，就有他，進門沒動手清舊賬，這就不正常，言語中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還有他既不合身也不合時的衣著，完全看不清他的路數(shù)，讓沈振中倍加焦心。
“明白了，你們是真不知道，那我來告訴你們吧。最終審判即將來臨，西洋那些最為怙惡不悛的吸血鬼知道在劫難逃，從黑巫師那里逼問出一個辦法，就是吸取資深吸血鬼的鮮血，在短時間快速提升吸血鬼的速度和力量，才有機會從最終審判中逃脫。”他輕輕苦笑，“二十年前，我們不管你們的死活。這一次，追捕過你的吸血鬼第一個選中了我們村。聚居的吸血鬼村子跟養(yǎng)雞場差不多，對方什么花招也沒使，直接在村子里大肆屠殺，我們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整個村子毀在他們手上，只逃出來我一個，我的精血也快被吸干了。二十年前的恩怨你們還沒了結(jié)呢，她，他們是來找你們的，接下來該輪到你們了?！?p> “我沒告訴過他們，在H城能找到你們。審判日到了，我們遭了報應(yīng)。我撐著不死，為的是給你們報個信，當做把欠你們的還給你們?！彼恢庇X著當年他們做的不夠地道，有些事羞于啟齒，倒是做對了。
對于當年，沈振中理解他們自掃門前雪的心情，他的仇家實力強大，來勢洶洶，他們憑什么為了不相干的外人損害自己。他即使死了也不怪他們，他厭憎的不是他們袖手旁觀和見死不救。
黃家村經(jīng)歷那次中外聞名的大饑荒時，他還在國外。十八年后，他在另外一段艱苦的日子里餓成了人干，人都吃不飽，他們怎么好意思厚著臉皮去吸血。三個人找了一處被盜空了的墳躺進去，靜靜地等待。等啊等，等到氣息衰弱了，意識模糊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只兔子蹦蹦噠噠跳到他們身邊，小祥手比心動的快，一把薅住兔子耳朵，咬斷了它的脖子，每人吸了一點兒血，稍稍恢復(fù)了一些精力。
他們走出空墳，人間不一樣了，整個國家在恢復(fù)，他預(yù)感到過去的那種日子不會再回來，和以往他見過聽過的饑荒不一樣，人們受了苦，但沒有失掉希望。沈振中感到了戰(zhàn)勝自己的快意，他沒有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不管別人怎么看，他還是個人。
同樣是遇到絕境，黃家村的人主動放棄了作人，是有他們的難處。他沒經(jīng)過他們的苦，不敢苛求，但他厭憎的是，他們自然而然地領(lǐng)會了吸血鬼的法則，仿佛他們天生就是吸血鬼，沒有一丁點兒人的痕跡，把曾經(jīng)的同類當成一次性的血液儲存器，大聲笑著去撕裂咽喉，扯爛胸膛，沒有掙扎，毫不抗拒，從未猶豫。惡會自我繁殖，惡的受害者若是抵抗力弱一點，會成為感染者，擴大惡的散播范圍，最后，惡而不自知。
翻起當年，沈振中心里一緊，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他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他扯緊臉皮強自鎮(zhèn)定，他不能亂，他一亂，另外三個能卷了行李跟炮仗似的從房頂躥出去，自己先撞個頭破血流?！澳愕暮靡馕倚念I(lǐng)了。你看起來不大好，需要我為你做些什么？”對方既然來報信總是一片好意，不好不收留他，要是收留他，自己心里又膈應(yīng)。
“你的好意我也心領(lǐng)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需要了?！比绱说臒o欲無求讓沈振中一愣怔，他眨了眨眼，“我們存著一部分血液，可能不太新鮮。過門是客，就當請你喝杯茶吧?！?p> 他拒絕了沈振中勉為其難的招待，“我已經(jīng)驗證過了，人的血、吸血鬼的血，對我都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