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是人,但是他們在的時候,黃家村還是熱熱鬧鬧的村子,死了只占這么小一塊地方。明知道村子里,只有他們四個人,沈振中還是感到好大不自在,不寒而栗,有物傷其類之感,“現(xiàn)在,誰也不要亂走,我們不要分開行動。”
天地之大,似乎只有這里可以讓他們?nèi)齻€容身,他們也想過會在這個村子一直住下去,然而道不同不相為謀,日子久了,他們還是會和黃家村的人起沖突,不管是性烈的沈振中,心軟的吳成祥,還是什么都無所謂的阿毛,不同就是不同。
黃家村的人覺得沈振中幾個假正經(jīng),沈振中看不慣他們吸血后還要傷人性命。在那日之前,小祥攔阻過他們在村里隨便殺人,喝血就喝血,何必非要人的命呢。阿毛上去維護(hù)小祥,兩人一起被他們打傷。沈振中趕過來,他們才停了手,不然傷的更重。沈振中憤恨之余下了決定,過幾天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但是,去哪兒呢?最后,發(fā)現(xiàn),只要往前走,路會從腳底下生出來。
老道士本來預(yù)計是晚一天到黃家村,但是可愛停下來就哭鬧不休,水果點心燒雞香腸都哄不好,不肯吃不肯睡,只好繼續(xù)趕路。一早一晚,如果錯過,兩邊便成了無關(guān)的人,然而流年自顧自架構(gòu)一段故事,接上對應(yīng)的榫卯,誰也掙脫不了。
沈振中當(dāng)時已經(jīng)迷茫,離開這里,還能去哪里?眼睜睜看著他們作惡,又怎么可能毫不作為。同流合污,不說父母的期望,自己的志向,我好好一個人活下來,難道為了這樣。最終毅然決然走出去,卻是源于這樣慘烈的契機。
老道士死前有一刻回光返照,曾經(jīng)說,“孩子,我看你們幾個眼睛清亮透徹,不是壞人。我?guī)资畾q了,相人的功夫還是有的?!?p> 他看一眼就信他們,助他們,救他們。今日重來,即使前頭有千難萬險,為了青陽子的道沈振中也要拼了。
更可況,青陽子的道和沈振中的理想有點兒殊途同歸的意思。他于朦朧中看見青陽子寬袍大袖立于枉死地獄,拈著灰白的胡須,回身對他們微笑,“你們把可愛養(yǎng)得很好,我謝謝你們。”沈振中一輩子學(xué)不來那份淡定從容,他只會只想打爛那幫人的狗頭。
老道士咽氣后,三個人似乎讓可愛傳染了呆傻,大腦小腦都積了一層銹。黃家村不能待了,接下來怎么走,沈振中也沒有方向。他站起來,必須先站起來,順手抱起可愛,胳膊向上顛了顛,“我們離開這兒,不管怎樣,先把孩子帶大。”又經(jīng)歷了一番生死,他們有哪里不敢去,等孩子長大,他們帶她去閱盡繁華,講她外公的英雄故事給她聽。假國的智者在逃難時拋下價值連城的美玉抱走赤子,他們也是從吸血鬼的村子帶走可愛,帶走唯一貴重之物。
二十年來總算生活得不錯,一家子整整齊齊。小祥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可愛那時兩歲多了,像沒有蓉兒的靖哥哥,笨但是聽話,比她大了省心,不愛學(xué)習(xí)可也不出去瞎玩。
可愛像青嫩的新苗,仿佛和過去所有臟的丑的全無關(guān)系。他們?nèi)齻€沒有變化,可愛一天天大了,只有她幾乎一天一個樣,到了一定時候一兩年一個樣,何等新鮮有趣。知道看金瓶梅,要包著書皮,沈振中逮住她的時候,一翻開書,自己全身的血涌到臉上,不知道罵她什么好,只好打了她一頓。她漸漸和當(dāng)年的小女孩雖出自一脈,又分明是不同的人。如果一切重來,沈振中決不再出國,不會買下房子開什么一元店,但是一定會養(yǎng)可愛。
按青陽子所述,他們要去的是黃家村的后山,在密林里先尋到一棵很特別的大樹,大樹會為他們指點迷津。到了山上,全是生長經(jīng)年的大樹,大多堪稱巨樹,棵棵枝連葉接,遮天蔽日。吸血鬼不燒飯,不上山砍柴,此山保持了生機勃勃、雜亂無序的自然環(huán)境。他們中間沒有人有研究植物的愛好,實在分不出哪一棵才是特別的。樹和樹的差別看不出,到底是最粗?最高?什么樹種?天機門一代一代都沒有交代明白過。
四個人走在樹林里,陽光透不進(jìn)來,動手把帽子外衣剝掉,腳步輕快,方便琢磨負(fù)責(zé)接頭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大樹。青陽子也是照搬師傅的遺言,怎么個特殊法,他也不知道,只是叮囑,是極為特別的大樹,全天下找不到第二棵。
可愛拿出傳音鈴,有半死不活的草木懶懶地應(yīng)答,“樹就是樹,哪有什么特別的大樹?!碑吘故腔ú荩腿丝磫栴}的立場方向不同,問了也是白問。何況,林木眾多,也沒時間挨個地去問。
他們在山上轉(zhuǎn)了幾圈,阿毛也走不動了,“你有章法嗎,沒有,就停下來休整一會兒,我的腳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不提,沈振中還不覺得怎么樣,一提自己也覺著吃力,“我不喜歡這里,得早點找到早點回去。坐五分鐘吧,不能再多了?!毙∠楫吘箾]有樹高,他抱著可愛左右眺望也沒有發(fā)現(xiàn),把隆起的大樹根須權(quán)做矮凳,舒緩他的受了苦的兩條長腿。
走的通體發(fā)熱,阿毛用手扇著風(fēng),“二十年前的事,不到二十年的樹肯定要被排除掉?!?p> 沈振中以為他說的是廢話,“判斷樹的二十年,我只知道要看年輪,我們能一棵一棵砍過去嗎?”他枕著胳膊要躺盡這五分鐘,天空突然傳來甕聲甕氣的聲音,“你們是迷路了嗎,天快黑了,快下山去吧。我?guī)湍銈冎嘎?。”無人山村有天外來音,這不驚悚還有什么算是驚悚,沈振中幾個立刻跳起來背靠著背,如臨大敵,仰頭左右尋覓,末了發(fā)現(xiàn)聲音來源是一棵大樹,它張開一塊樹皮發(fā)聲,還沒合攏。原來這棵大樹周身纏滿蔓藤,猶如穿了一件濃綠的大衣,白白長的高大,卻生成了九曲十八彎,略微直溜的地方都凸起畸形怪狀的樹瘤,做什么都不成,難怪一直沒被砍伐。這棵樹大有來歷,本來好好的一棵樹,吳剛的神斧曾經(jīng)失手砍在它身上,它那時正青春正茂,可不是沒有知覺的木疙瘩,疼得樹汁亂濺,長成了歪歪扭扭的形狀。它由此得了仙靈,是平生最為驕傲的一樁事。所以天機門的祖師看中了它,請它幫著守護(hù)七情殺符。
沈振中不知道哪一處算大樹的正面,該對著哪一處招呼,他朝著天空喊,“樹先生,總算找到你了。二十年前出了些事故,天機門的青陽子無法親自前來,特意拜托我們來取那樣?xùn)|西?!?p> 大樹在山上居高臨下,方便俯瞰全村,當(dāng)年的鬧哄哄的一場全沒逃過它的耳目。大樹并不體諒他們的難處,十分不悅地道,“怎么來得這么晚,那個老道士和我約好時間,他的后人會來取東西,讓我?guī)兔χ赶侣范?。你們拖了二十年才來,害的我心里不安生。”他們確實是來得晚了,大樹都得了道了,用不到傳音鈴傳話了。
大樹絮絮叨叨,“這里的土壤已經(jīng)讓山下的人弄得污穢了,可惜我不能搬家?!鄙院笤掍h一轉(zhuǎn),“好些天沒下雨了,干旱得不行了,我樹根扎得再深都撐不住了。你們來得剛好,勞駕幫我打些水潤一潤?!?p> 他們一路上心思太重,沒關(guān)注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確周圍的樹木枝葉都打蔫了。既然有求于大樹,這點兒忙還能不幫嗎,就當(dāng)做是寄存費,拖沓了幾十年也該交滯納金了。
山上沒有水源,山下村里家家有水井,水位也下降的厲害,提一桶水上來,半桶是泥,一來一回,路程不短。沈振中讓可愛在大樹旁邊歇著,他們?nèi)齻€照舊包裹好,撿了幾個棄置不用的水缸,把一路的路程分了三段,一人負(fù)責(zé)一段,把一缸一缸的水依次傳上來,繞著大樹的四周澆上去。水澆到旱地上,土地好似生出小口,馬上汩汩地喝干,大樹全身的枝葉舒展開來,“好愜意,好舒爽啊。”
到黃昏日暮時分,半畝地澆透了,大樹都沒有讓他們停下來的意思。可愛陷在泥里拔不出腿來,他們幾個已然氣喘吁吁。吸血鬼也是血肉之軀,從枉死地獄出來后,馬不停蹄,不眠不休,這樣的勞動量再也禁不起了。
沈振中對大樹說,“我平時也有養(yǎng)花草,再要這樣繼續(xù)澆下去,怕是你要澇死了?!?p> 大樹厚顏道,“我在這山上扎根了幾百年,我身邊這些個小樹都是我的子子孫孫,我不能只顧自己啊。你再多澆些水,我們也吃得下?!?p> 好心幫忙變成被大樹算計了,沈振中要是心太軟是走不到今天的。大樹察覺到他神色不對勁,“再些微澆幾缸就好了?!?p> 沈振中垂下眼簾,“不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