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主祥瑞。浴火,遇波折。
自打這個火麒麟的怪夢之后,平素就已經(jīng)對催婚這回事叨叨個不停地張月娘就像是提前進入更年期似的,絮叨得更是變本加厲了。無奈褚嬴這些日子依然是對著皇極殿一籌莫展,怎么也見不到梁武帝。蕭令姿實在被煩得沒有辦法,終于鼓起勇氣打算親自到皇極殿求見。
那一日,夏至未至,塘里的荷葉都還沒長開。蕭令姿特意一改往日的隨心所欲,穿了新制的藕荷色百蝶穿花襦裙和大衫,由張月娘仔細整理了貴重的金絲翠玉頭面,襯得整個人嬌俏之余又成熟穩(wěn)重了不少。一番對鏡理妝之后,就連張月娘都不禁要由衷感嘆歲月匆忙,不過區(qū)區(qū)兩年間,那個曾經(jīng)日日只知道頑皮胡鬧到處野的小皮猴子,已經(jīng)出落成這樣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在一眾宮女內(nèi)侍簇擁下來到皇極殿前,內(nèi)侍總管卻不知為何已經(jīng)在門外相迎,還笑著反過來打趣蕭令姿是人逢喜事能掐會算,就著一股成婚大喜的順風就過來謝恩了,倒省了他去擬旨再跑一趟興慶殿宣讀。蕭令姿和張月娘還不解他是怎么知道今天要道喜的,正待要多問幾句,殿里面梁武帝的朗朗笑聲已經(jīng)傳了出來,聲聲要叫自己這個妹妹快些進去。
“皇兄今日倒是高興。不知是得了什么……什么可喜的事情?!”兩相敘過禮,蕭令姿看著自己哥哥這極其少見的高興樣子,一時還不好意思提自己這件事情。
“什么可喜的事情,你還不知道?!都是要嫁出去的姑娘了,還來頑皮胡鬧……”梁武帝聽她說這話,滿臉高興之余又嗔怪,“提親的人前腳剛走,你后腳便到,來得這樣快,若不是我這殿里的小奴風聲太快,還不是你一早就心知肚明了的?倒還在我這里裝起糊涂來……”
聽梁武帝這話里的意思,今天她趕著過來之前,褚嬴是早就已經(jīng)來過了。這下可好,省得她自己開口,上趕著做本朝貴族圈倒追提親第一人了。再看自己哥哥臉上這個心花怒放的笑容,對這門婚事的態(tài)度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吧。雖然蕭令姿一向知道梁武帝這個哥哥對自己的疼愛,但鑒于褚嬴的出身和門第與她相差懸殊,她原本是已經(jīng)打算好會跟梁武帝有一場爭執(zhí)的。只沒想到,梁武帝這個精明強干的居然會一句微詞都沒有就爽快答應,也不知那書呆子是用了什么方法做到的。
不過,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蕭令姿羞紅著臉,輕笑著湊到自己哥哥身旁挨著坐下,兩手抱著他的胳膊,輕輕把腦袋枕到他肩上,撒嬌道:“人家哪有裝嘛!皇兄這殿里的人,那就更不是臣妹好左右的了!”
“放肆~”梁武帝口里笑嗔了一句,身子卻仍舊坐在那里既不閃躲,也不推開她。
“就不放!”蕭令姿嬌氣地干脆把臉埋進了他的肩窩里。
對于這個一向愛撒嬌的妹妹,梁武帝到底還是沒有辦法的。于是,他又朗笑了幾聲,還如當年那般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蕭令姿抓在他胳膊上的手?;腥婚g,他仿佛突然覺察到了那雙曾經(jīng)也這樣抓住過他胳膊的小手,不知何時竟已經(jīng)變大了許多。
歲月荏苒,光陰如梭。一眨眼,十年又十年,曾經(jīng)的抓著他的胳膊哭著要娘的小孩子就要出嫁了,而曾經(jīng)也這樣陪她坐在母親靈柩前守著的那個青年已經(jīng)有了許多白發(fā)。同樣的一片夕陽余暉之下,同樣的兄妹相依相偎,同樣的并排坐在霞光中的背影,隔著那一段長長的時光,卻分明哪里又有些不同了。
“唉,人生匆匆?guī)资?,一眨眼,連你也要出閣了……”梁武帝默默長嘆了一聲,又道:“想當初,家中同母兄妹七個,屬你最小。阿娘年紀大了,爭不過那些年輕美貌的。阿耶又不來,家中就全憑大哥擎天支撐。可恨蕭寶卷竟為了一己之私誣害大哥……我還記得大哥臨終時的樣子,他說,叔達,二弟和四弟已經(jīng)先去了,我身后你便是家中的獨子,今后阿娘和幾個妹妹就要靠你了。人生在世,世態(tài)炎涼,你要奮發(fā)圖強,阿娘才能得好日子,妹妹們將來才能有好歸宿,再不用受人冷眼……”
“嗯,我記得的?!甭犃何涞墼挳斈?,蕭令姿忽然抬起頭來,“那時二哥和四哥相繼病故,阿娘傷心病了,把我寄養(yǎng)去了韋家??纱蟾绔@罪時,韋方哥哥曾帶我去見過。大哥吃了許多苦……”
“就是為了這個仇,這聲咐囑,我忍辱負重咬牙向前,才有了我大梁今日的基業(yè)。這些年,除了阿娘當初連失三子,傷心去得早些之外,敏貞和敏賢都許了王氏高門,也總算我沒有辜負大哥當年的囑托。到如今,你也尋得好歸宿了……”梁武帝眼里慢慢透出一些堅定和欣慰,“之前我還道他與你不論出身背景,還是年紀性情,都相差甚大,這門婚事你會不喜歡。不過看你如今這個樣子,倒是我多慮了!”
“皇兄一向處事周到,臣妹……聽命就是了!”蕭令姿這回倒還知道害羞,沒有直接來個敲鑼打鼓喊著等不及了。
“呵呵……你呀,還別當我平素事忙不大管束你,就真不知分數(shù)了?!绷何涞垭p眼微垂,明明是看不見她靠在他肩窩上的臉,眼里卻仍然有些無限的寵溺,“你雖自幼寄養(yǎng)在韋家,不在我身邊,卻也是一向驕縱得很。此番這門婚事,分明是你心里早就樂意的,才肯這樣痛快點頭。如若不然,只怕今日是我這皇極殿都頂瓦難保了!”
“那……還不是皇兄你慧眼識人,又有勇有謀之功……”
“呵,貧嘴~”梁武帝輕輕用手往她身上拍了一下,另一只手卻下意識地緊緊摟住了她嬌小的身軀,然后語重心長道,“不過,敏則,你自幼雖不像敏貞和敏賢她們兩個是阿娘親自教養(yǎng)的,但出嫁之后到了夫家,還是要多記著些溫柔賢淑才行,可不好再像以往在宮中和將軍府那樣任性胡為了。雖說他們北境向來民風豪放,可你入的是王府,做的是正妃,這正妃該有的氣度和體面,你終歸是不能少的。否則,我們蘭陵蕭氏顏面何存,大梁皇統(tǒng)天威何在?!”
“?”聽見梁武帝說出北境和王府這兩個詞兒,蕭令姿猛地一個愣神,下意識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北境,什么正妃?!皇兄,你說的什么呀?!”
“嘖,我說的什么……我說的你,出了娘家門要好好改改你那脾氣性子,還跟我面前裝糊涂……”梁武帝看她這反應,還以為她又在那里賣乖,于是一下坐正了身子嚴肅道:“那北境來的袁頊,不是你今年元月里自己在外見過的么。你雖與他動武,他倒是看著你甚是中意,回去已經(jīng)跟他兄長北海王袁灝講過了。北海王有意向我朝投誠,條件便是要求娶一位宗親貴女,只是他早先已有正妃,我不能答應讓你過去屈居人下?,F(xiàn)如今他的正妃已死,才又差了袁頊過來提親。既然他肯誠心以正妃之位相待,我亦不好再推托,只能答應他了。”
“什么?!!皇兄說的是……是要將臣妹嫁去北境?!!”蕭令姿幾乎整個人從梁武帝身邊跳起來,大驚失色道,“那……那個什么北海王,是誰?。?!我人都不認識!!我不去!!”
“胡鬧!!”這丫頭剛才還說得好好的,一切都聽命行事,這會兒突然就翻臉說不去,梁武帝整個人都不好了,“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作主,我是你兄長,亦是君父,豈容你信口開河視同兒戲?!更何況,此乃邦交聯(lián)姻,關乎我大梁國體,更容不得你出爾反爾?!?p> “我……”一堆大道理壓下來,蕭令姿幾乎驚慌得語無倫次,遂又上去抓著他的衣袖按老套路帶著哭腔撒嬌道,“哥,哥,我不嫁,我……我剛才是以為……以為……才會答應的……”
“你以為什么?!”
“以為……”蕭令姿原本還有些躊躇要不要做這個倒追提親第一人,可現(xiàn)在眼看火上房了,就不得不咬牙直接認了,“我以為今日來提親的是思玄,才會答應的??!”
梁武帝聽見她說的這個名字,幾乎整個人都驚呆了,險些就伸手一巴掌朝她招呼上去。早先宮里宮外就有各種傳聞說他們兩個有私情,梁武帝經(jīng)過明察暗訪之后都還以為是以訛傳訛,不想這兩個竟是真的私定終身了。最重要的是,他們竟然連他的耳目都能夠瞞過,滴水不漏到在他眼皮子底下出這種故事。再看看自己這個一向任性胡為的刁蠻妹妹,梁武帝心中有數(shù),憑她的段位是肯定做不到的。腦子里瞬間想到這些事情,梁武帝不由得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氣,得虧那人想的不過是談棋說愛,如果有點別的心思,恐怕他這個謀朝篡位起家的前浪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在沙灘上了。
“混賬!混賬!”梁武帝驚怒得臉色發(fā)青,手里雖還顧念著骨肉親情打不下去,口里卻是半點不留情了,“豈有此理……你堂堂長公主,蘭陵蕭氏宗親貴女,居然要去跟一個下賤的棋士私定終身,你眼里還有祖宗父母,還有我這個兄長嗎?!”
“他不是下賤的棋士??!他是臣妹要托付終身的可靠之人!”蕭令姿見梁武帝對褚嬴極盡鄙夷,料是他不會松口答應的了,遂也氣急了起來,湊到他面前極力爭辯,“常言道,人無貴賤,品分高低。思玄一心好棋,生平雖無大志,卻向來恪守君子之道,從無劣跡,連袁熙都說他是有大德之人,怎么就是下賤了?!皇兄要我嫁去北境的,那個,那個什么王,他原有正妃,又是北境宗親,居然要通敵叛國向我大梁投誠,難道這便是皇兄認為的高貴可托付之人?!他今日可以背叛宗族投敵,他日一樣可以棄我大梁如敝履,到那時我區(qū)區(qū)一個外族公主又算得什么?!皇兄可有想過?!”
話說到這份上,從情理而言,梁武帝是有些心虛。畢竟這確實只是一場交易罷了。他自己也從不指望袁灝會是什么值得信任托付的居家好男人,以后能像自己這樣寵著蕭令姿。更何況,袁灝的正妃李氏究竟是怎么死的,雖然袁頊沒好意思提,可這種八卦對梁武帝來說也不是什么高端機密。但從古至今,凡是賣公主的政治聯(lián)姻哪個不是這么一回事兒呢?談錢是傷感情,可談感情也傷錢??!
兄妹之間的這場爭執(zhí),在梁武帝的這段思緒里中斷了整整十秒。最后,梁武帝還是沒好意思承認自己這份心虛,只強忍著怒火含糊道:“貴賤之分,門第有別,這是老天爺決定的,豈容你這些歪理邪說來胡攪蠻纏?!褚嬴出身寒微,就是賤如草芥。我蕭氏門高,縱然沒有北海王這門婚事,也輪不到他來攀附。更何況,這門婚事已經(jīng)牽涉國體,茲事體大,我既已答應了,便絕無更改!”
“哥??!”
“君無戲言!”
“……”皇帝一貫用來蓋棺定論的總結陳詞出來了,蕭令姿看他這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這堆大道理壓下來再沒什么商量的余地了,于是干脆冷笑了一聲亮出了自己的底牌,道,“呵,可惜了,我已委身于他,今生今世,斷不能另嫁他人?;市郑阍贌o戲言也不能了!”
“你……”梁武帝驚聞此言,頓時覺得血沖上腦氣得說不出話來,下意識地就著心頭怒火翻手一揚,便將手掌重重甩在她臉上,“放肆?。?!”
“啪”地一聲耳光響亮,蕭令姿應聲整個人跌倒在地上。一時間,她只覺得臉頰上發(fā)麻發(fā)燙,疼痛之余,心中倒還甚是有些暢快?,F(xiàn)在話說白了,事擺在那里,大家心里都最好有點逼數(shù)。
“皇兄若覺得不妥,自可將臣妹除牒貶為庶民,從此各不相干,老死不見。或者處死臣妹,倒也干凈利落?!笔捔钭瞬焕⒏何涞凼且荒竿矂偲饋硪彩菤⑹诛翟谧詈?,既不給自己留后路,也不讓對方有余地,“要是皇兄還想著將臣妹嫁去北境做什么王妃,只怕就算臣妹肯點頭,皇兄也未必保得住你那最要緊的體面?!”
“你……不知羞恥與人私通……還敢在此放肆威脅于我??!”梁武帝氣得七竅生煙,只剩下吹胡子瞪大眼睛盯著她。蕭令姿人雖還在地上癱著,眼神里卻并不想屈從相讓,反而還有些類似梁武帝尋常做謀斷時的詭笑。梁武帝看著她,看著這個跟自己這般相像的妹妹,他知道她并不是在欺騙他,遂沖到她面前用顫抖的手狠狠指著她,厲聲怒吼道:“來人!!櫟瑤長公主受人蠱惑,君前失儀,忤逆犯上,即刻送回興慶殿去閉門思過!自今日起,興慶殿封殿,長公主禁足,任何人無詔不得出入!!我讓你死在里面??!”
自古天子之怒,神威難測。今天這一幕,大概就算是吧。外面守著的內(nèi)侍總管和侍衛(wèi)們齊齊聽命進來,見到殿里這個情景一時還有些傻眼,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好在內(nèi)侍總管一向機靈,一瞥眼一點頭就給了個按吩咐照做的示意,侍衛(wèi)們才敢上去圍住了蕭令姿。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蕭令姿詭笑著還有些得意。她故作姿態(tài)地跪正了身子,然后給梁武帝磕了個頭,道:“那臣妹,就領旨謝恩了!”
“你少得意,我先處置了你,再去料理他!我讓你們一起死!”梁武帝見此情形越發(fā)有些惱羞成怒似的發(fā)狠,咬牙切齒地再度朝內(nèi)侍總管吼道,“去!傳孤的旨意,待詔褚嬴,教唆長公主目無君上,恃寵生嬌,禍亂宮廷,抗旨妄為。著即下內(nèi)獄聽候發(fā)落,無詔任何人不得探視,求情者死?。 ?p> “哥……哥……不要……”蕭令姿剛才生氣著急顧著自己脫身,一下子還沒想到會牽連到褚嬴。這頭梁武帝雷霆震怒,火燒連環(huán),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這個兄長只是偶爾想跟人話當年而已,事實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尋常人家的頂梁柱了。
他是天子。大梁的開國皇帝。他執(zhí)掌天下權柄,身系蒼生福祉,更是手握生殺大權。
然而,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攤開,任誰后悔都來不及了。蕭令姿回過神來連聲喊著想要回頭朝梁武帝求饒,不想侍衛(wèi)們已經(jīng)應聲上來架住了她,將她往外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