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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梁遺事

遙遠的旅途

南梁遺事 袖盈香 6667 2022-02-05 07:33:26

  我,見過你。

  那天的下午,天朗氣清,涼風習習,正是秋日這深山古寺里最舒適的時候。蘭因寺里來了許多陌生人,從山腳下往鐘靈塔往返了許多次,把塔里的一些箱子器物都悉數(shù)用布包好,搬去了山下的廂式卡車上。懶和尚和這次他帶來的那個老和尚就看著他們在那里搬搬抬抬,既沒有上去阻止,也沒有多講一句,仿佛這座塔并不屬于蘭因寺,里面的東西也跟他們毫無關系似的。

  不過,聽完了蕭令姿所講述的那些關于褚嬴昏迷之后的往事,時光和俞亮也恍然明白過來了。這座塔和這座蘭因寺,原本就是這樣的關系。

  梁武帝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年的不死藥,終于在犧牲了無數(shù)人的性命之后試驗成功了??上?,勉強算成功的只有最后的這兩罐?;蛟S,嚴格來說,真正成功的案例應該只有蕭令姿服用的那一罐。因為只有她,能在假寐兩天之后重新醒來,還活蹦亂跳地像尋常人一樣生活。

  雖然當時尚未出生的褚真也得益于此,但到了他的身上,藥理似乎又發(fā)生了變化。幼年的褚真成長速度非常緩慢,剛出生的數(shù)年里幾乎完全沒有變化。為此,褚母曾一度憂心到日夜難眠,與蕭令姿一道帶著他們父子二人輾轉各地求醫(yī)問藥。所幸天可見憐,在經(jīng)過許多名醫(yī)的診治之后,褚真的情況逐漸有了好轉,開始慢慢有了成長起來的跡象。

  褚母八十七歲病逝的那一年,正是陳霸先和王僧辯會師收復建康,處死侯景的那一年。那時,褚真已有五歲孩童大小,會呀呀著嗓子叫她祖母了。這是她在兒子出事之后的四十多年顛沛流離中,唯一感到欣慰和值得的事情。于是那一天,她還像平常那樣,讓下人們把依舊昏迷不醒的褚嬴搬到了院子里的躺椅上曬太陽,而她自己則拉了蕭令姿,也陪著在院子里坐了許久。彼時,湛藍的天空依舊是那樣萬里無云,院子里的花已經(jīng)謝了一半,正飄在小池子里隨水浮沉著。

  “我這一生,遇到過無數(shù)的人和事,也走過無數(shù)的路。好的,壞的……前一半程,是這世上最愛我的那兩個男人護著我,陪我走的。那時的我是那樣純真,快樂且幸福著。后一半程,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本想陪著我最愛的這兩個男人走,可惜,他們父子倆走得太慢,我等不到了……”

  “母親……”

  “你跟我不一樣。敏則,你這一生將會很長,很長?;蛟S,真要像戲里所說的那樣,等到海也枯了,石也爛了……可是,別難過。雖然那個從小疼你、愛你、保護著你的男人已經(jīng)不在了,而你現(xiàn)在所認識的人,也會一個個地離你而去;但以后的路,你必定不會是孤身一人的。你還有他們。他們父子倆會陪著你一直走下去?!瘪夷缚戳丝瓷磉叺鸟屹驮谠鹤永锿嫠5鸟艺?,臉上忽而微微笑著,眼里透出無比溫柔而慈愛的光,隨即輕輕用手握住了身旁蕭令姿的手,“人的這一生啊,仔細想想其實都是這樣,生老病死,聚散離合,終究無常。長固然有長的短處,短亦有短的長處。凡是要看開一些,平常心順其自然就好了……”

  褚母去世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蕭令姿都沒有認真想明白過她的這些話。她還像以前一樣帶著褚嬴和褚真踏遍千山萬水,四處求醫(yī)問藥。直到某一次,褚真吃了某個庸醫(yī)的藥之后高燒昏迷,她才從這個魔障里驚醒過來,忽然就明白了褚母的那些話。

  從那以后,她再也不糾結于褚嬴的昏迷不醒,褚真的成長緩慢了。她學會了像褚母臨終交代的那樣,陪著他們父子閑居世外,看著每一年的春華秋實,順其自然地活著。

  后來的一百多年時光里,隨著天下在戰(zhàn)火中分分合合,一切果然都如褚母當初所預料的那樣。轉眼間,這世上已經(jīng)再沒有蕭令姿曾經(jīng)認識,叫得出來名字的人了。或許,這就是長生最大的短處。對她來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可這世上卻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仿佛就在彈指一揮之間,袁熙兵敗被殺,趙靖夫婦先后壽終正寢,就連一直陪在她身邊的銀鈴也已經(jīng)入土多年了。好在她也正如當年的至岸和尚所說,有麒麟相伴,即使萬世千秋也并不至于孤寡寂寞。

  說起這個陳年老梗來,蕭令姿還大有些覺得后背發(fā)涼。那個曾經(jīng)嚇得她魂飛魄散,又讓褚嬴畢生推崇不已的老賊禿,居然還真是有兩把刷子的。

  不過,褚真并不清楚這些。他四十歲啟蒙的時候,褚母就下了嚴令不準他學棋,還把褚嬴留下的許多棋譜全都給扔了,只命他讀書識字,習武強身。直到褚母去世之后,蕭令姿有時閑極無聊想找個搭子來玩,才暗搓搓教他一些規(guī)則和棋理。意外的是,這孩子居然自己玩著玩著也玩會了,一百歲那年還大義滅親成功反殺了一波,被惱羞成怒的蕭令姿一把拎到院子里好一頓打。以至于之后的幾百上千年里,他都對陪玩盡孝這個套路心有余悸。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褚真對圍棋的興趣始終沒有像褚嬴那樣沉迷其中,如癡如狂。相較之下,兩百歲加冠之后的他,似乎對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和父母的容顏不衰更有興趣。他想知道長生的秘密,也想知道母親口中所講的那種不死藥的配方,更想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的父親醒來。

  于是,他很早就別過母親,下山拜師學醫(yī)去了。學成之后,他又遠赴西域牛賀州尋訪秘藥,也往昆侖山尋找上古巨蛇的蹤跡,更踏遍大江南北搜集各種長生秘方。可惜,從南梁至唐的兩百多年時間實在太長,又歷經(jīng)了無數(shù)群雄割據(jù)戰(zhàn)火頻仍,別說是當年的研究成果,就算是梁武帝曾經(jīng)使用過的藥引藥方都已經(jīng)無從考究。他也曾突發(fā)奇想將自己和父母的血液用作試驗,分別讓不知情的普通人內服和外用。不料,對方服用之后不久竟立刻中毒身亡,死狀可怖。

  蕭令姿覺察此事之時駭然不已,她仿佛在他身上又看到了當年梁武帝的影子。那是一個讓她至今想來仍會后背發(fā)涼的人。于是,一向對兒子寵愛有加,擺不出什么父母威嚴的她第一次動了真怒。她舉起了當年梁武帝御賜給褚嬴的御尺,讓他跪在褚嬴床前狠狠責打了他。

  “你什么不好學?!學你舅父!你知不知道你父親今日為何會這樣?!”

  “我沒學他!別跟我提他!我只是想找到藥方,治好父親!”

  “你還嘴硬,你以活人胡亂試藥,草菅人命,死了十幾個,跟你舅父當年有什么區(qū)別?!你父親就算現(xiàn)在馬上被你治好,也會立刻讓你氣死!”

  “那我總得知道不死藥的藥性,對普通人的效用,才能知道原因吧!”

  “你還強詞奪理??!”蕭令姿氣極,揮著御尺又往他背上用力責打了幾下,直到看見他背后隱約滲出些紅色的血跡,才不忍地停了下來。

  雖然知道這點疼痛對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傷口也在眨眼間就能愈合得毫無痕跡,但看著他跪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卻仍然倔強不肯屈服的樣子,蕭令姿終于還是放下了手里的御尺,俯下身去蹲在他身旁,語重心長道:

  “真真,長生不死,雖然自古人人渴求,但我們三人活過了這么多年,看過了這么多生老病死,這究竟是好是壞,是兇是吉,恐怕一時也是難說得很呢!你祖母臨終時曾說,人這一生,生老病死,聚散離合,終究無常。長有長的短處,短亦有短的長處。凡是都要看開一些,順其自然為好。以前我不懂,曾為留住你銀鈴師父的性命絞盡腦汁,也曾為治好你們父子想盡辦法。可是后來,你銀鈴師父還是去了,你又吃錯藥險些病死,我才明白有些事情縱使盡了人事,也還需聽天命,是不可以強求的?!?p>  “母親……”

  “我與你父親曾受門第之見,遭聲名權位所累,能走到今日,得了你在身邊相伴已是上天眷顧。我不指望你學有所成,能很快治好你父親;也不盼著你能再制長生不死藥,名垂千古。我只希望你能做個普普通通,對這個世間稍有些用處的人,能長長久久,平平安安,逍遙自在地陪在我與你父親身邊,就足夠了……”

  “對不起……”

  自此之后,再制不死藥的事情就成為了一件陳年往事。隨著年深日久,也成了蕭令姿記憶中年少輕狂的褚真在叛逆期做過的蠢事之一。不過,這并不代表褚真完全放棄了治好自己父親這個目標。以后的幾百上千年時間里,他依舊在研習醫(yī)術,或云游四海,或懸壺濟世,與各地醫(yī)學名家切磋。

  直到明朝末年,清兵入關,為了躲避當時的剃頭政策,他才找了個偏僻的道觀自行出家,干起了隱居世外的道士行當。真虧得當初同樣云游在外的蕭令姿,在大街上看到剃發(fā)留辮的告示時,還有些擔心這小子一個不留神又會干出什么奇葩的事來。

  當蕭令姿看到他頭上完好無損的頭發(fā),以及一身道袍走在人群中毫無壓力的樣子時,真是不禁要為他的腦回路和自己的草率想法默默地嘆上一口氣。他還順便給自己取了個靈機散人的道號。普天之下,除了蕭令姿之外,估計還沒人能一下子領會到其中的內涵。

  當然,從這一年起,褚真也甚少再離開蘭因寺在外面走動了。到了康熙二十七年,他早年收的那個盛姓弟子在京城過世,他才想起來就在這青山白云之間品茶下棋的工夫,人間的歲月又匆匆去了近一百年了。在他這不知道還有多久的一生之中,認識的人大多都是這樣,經(jīng)不起山花開過一百次,四季輪過一百回。這個叫盛大用的,已經(jīng)算得上活得長久。

  他是蘇州人,早年就是個窮困潦倒的倒霉書生,書讀了十幾年,還沒畢業(yè)書院倒了;功名考了兩次,名字才剛上了榜,大明亡了……之后的幾年戰(zhàn)亂頻仍,他在窮困潦倒之際,憂憤感嘆之余,只好跑到山上找棵樹自殺。得虧那日褚真去為蘭因寺的小沙彌采藥經(jīng)過,好歹撿回了他一條小命。

  在蘭因寺休養(yǎng)的數(shù)月里,他雖為人處世多有些死讀書的酸腐氣,但對于一切文人墨客的東西還是有著十分的敬畏之心的。鐘靈塔里的家居陳設,墻上掛的一幅《蘭亭集序》,棋桌上擺的一局棋,架子上放的滿架子歷朝歷代的書,都成為了他好奇兼找死的緣由。褚真原想把他引出去,一劍解決掉他一了百了的。可也不知是看他可憐,還是真的有緣分,褚真最后卻并沒有這么做,反而陪著這個失意已久的男人對坐著下了數(shù)十日的棋。

  可能,也是因為他在這世間游蕩得太久,太缺一個像他這樣能陪他讀書下棋,品茶論事,且不會動不動念經(jīng),還能志趣相投聊聊男人之間話題的小伙伴了吧。

  到了臨別之日,盛大用突然向著褚真拜了三拜,口口聲聲感激著他的再造指點之恩,想要拜他為師。不過,看他一心志在揚名立萬,褚真不想惹上麻煩,于是果斷拒絕了。但這并不妨礙盛大用一心覺得自己是他的弟子,得了他真?zhèn)鞯南敕?。他是這樣想的,離開蘭因寺回到紅塵俗世之后,他也是這樣堅持的。

  沒幾年,他終于如愿以償成為了一代國手,也對外宣稱自己是得了世外高手靈機散人的指點。不過,僅此而已。他很清楚自己要揚的只是他自己盛大用的名。一個得到世外高手指點的人。與其他一切人和地方都沒有關系。這是他自己拿捏的分寸,也是褚真第二次臨門沒有動手解決掉他的緣由,更是蕭令姿喬裝婢女混進盛家之后又很快離開的原因。

  “哎,什么時候,你靈機散人也有這么不機靈的做法了?!”

  “可能……是我老了吧!”

  盛大用是死在康熙二十九年冬月里最寒冷的那一夜。次日下人去叫的時候人都僵得筆直了,家里才急急忙忙發(fā)了喪。偶爾也會下山閑游看人對弈的褚真風聞這個消息,這才覺得自己身上仿佛又被時間劃下一道印記了。并且,是悄無聲息地。

  他決定要去送這位故人最后一程,于是喬裝成白發(fā)老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大光明踏進了盛家的門。盛家的長子得知他就是父親口中的恩師時,還無比虔誠地領著妻兒朝他拜了三拜。往盛大用靈前簡單憑吊過之后,盛家那個正值輕狂年紀的小庶子就不顧攔阻端著父親的遺物沖了出來,一頭拜倒在靈機散人面前,呈上了父親每每夜里都要起身摸一遍嘆一遍的東西,哭訴著父親死前曾遭人連敗七局,在京城棋圈一世英名盡喪的委屈和不甘。

  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能連敗盛大用七局,且還是個毛頭小子?這讓褚真莫名有點好奇。至于翻看過庶子遞來的那堆棋譜,見到棋譜上那些眼熟的招數(shù)和套路之后,他更是訝異得有些反應不及。那分明就是近千年前,他初學圍棋時,從父親早年的棋譜里看見過,從母親的棋路里領教過的。

  人各有性,棋各有路,雖然看似類同,卻又各個不同。他已經(jīng)在歷史變遷中走過了一千多年了,這一千多年的風雨滄桑里,他見過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棋士名家,也見過許多曠世奇才,宵小鼠輩。可是能在無人指引的情況下,自己研究出和一千年前某個人一模一樣的風格套路,這樣的人倒還真是鳳毛麟角。或者,應該說根本就是毫無可能。

  是當初為了避禍的那把火沒有燒干凈,還留下了漏網(wǎng)之魚嗎?應該不會的。一千年了,就算真是條魚,到了現(xiàn)在也應該連骨頭都找不齊了。不過,想要確定究竟是不是那條魚,目下看來也不是什么難事吧。手里拿著盛大用生前留下的那封戰(zhàn)帖,褚真鄭重地朝跪在自己腳下的盛家小庶子點了點頭。

  可惜的是,不知為什么,那一年的上元佳節(jié),就在那個千家萬戶闔家團圓,抬頭就能看見夜空中煙花綻放的日子里,那個叫白子虬的毛頭小子卻始終沒有前來赴約。褚真帶著棋盤和棋子在小涼亭里等了一整天,也終究沒能等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或許,真的只是巧合吧。

  在特意趕來團聚的蕭令姿這一句寬慰之后,褚真忽地也釋然了。是啊,一千年了,這世上不論怎樣變幻,和活在以前的他們也不再有太大的關系了。即便真有輪回轉世,前生今世,見或不見,念或不念,又有什么關系呢?

  不過,從那之后,那些讓他眼熟的棋譜卻活了起來。它們被冠以白子虬的名字,在世間輾轉流傳,被世人聲聲稱絕,競相學習,倒確實是跟褚嬴沒有什么關系了。褚嬴還那樣在蘭因寺的鐘靈塔底沉睡著,褚真也還在鐘靈塔里避世閑居著,至于一向討厭和尚的蕭令姿,更是閑云野鶴逍遙江湖百十年也見不到人。

  再過了很多年之后,滿清積弱,列強入侵,眨眼間這片富庶的土地成了人人眼饞的肥肉,就算怕噎死也想著上來再多咬一口。但靈機散人顯然已經(jīng)沒有當年的年少輕狂和熱血張揚了。他依舊住在那座塔里,依舊每天寫字練劍,彈琴作畫,偶爾看寺內僧人對弈,興之所至也會跟小和尚們玩上兩局,日復一日,仿佛真是一個垂垂老者,過著頤養(yǎng)天年的日子。

  他的確是夠老了。只是看著年輕罷了。

  然而,這樣閑云野鶴的日子終究沒能憑著蘭因寺的那扇大門抵擋住外面所有的消息。滿清和之前所有更迭的王朝一樣,像個遲暮的老人,終于顫顫巍巍地在割據(jù)的戰(zhàn)火中倒下了。清帝宣布退位的那天,山下幫忙送菜的小童還特地拿了一張撿來的報紙,像只小猴子似的雀躍著跑來告訴褚真這個好消息。褚真簡單地看了一眼報紙上那個瘦了吧唧的小皇帝,眼神里的波瀾與看手里的清茶別無二致。

  要說褚真必須離開蘭因寺的緣故,大約還是跟那個叫稻垣正誠的日本人脫不開關系的。

  稻垣正誠是一個在中國混跡多年的中國通,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在中國的這些年,曾遍訪名山古寺,也常聽各路大德高僧講經(jīng)論道,甚至偶爾自己還能與他們一起參悟幾句。或許正因為有這層關系,他與蘭因寺當時的住持結下了不小的緣分,也時常會到寺中造訪。

  那是一個仲夏的清晨,山林幽幽,涼風習習。褚真還像往常一樣早早起身洗漱之后,就到竹林里練劍。但見他手舞劍花,時而如飛鳥停棲在竹梢,時而如潛魚穿梭入林間,身法輕靈飄逸得好似得道羽化的仙人一般。巧不巧,正好就讓前來訪禪的稻垣正誠看見了。驚訝之余,稻垣正誠便死活求著住持和尚引薦,想要見一見這位會飛天遁地的活神仙。住持拗不過他,也怕他自己瞎琢磨會走漏風聲捅出更大的簍子來,就只好隨便編了一套道家修仙的說辭來敷衍他。

  不料,稻垣正誠這個中國通到底不是在中國白混跡這么些年的。雖然一開始被忽悠得一愣一愣,但他很快就從這位靈機散人的衣飾用具和行為禮法上察覺了端倪。沒多久,當褚真發(fā)覺《碧影桃花圖》失竊,找過去的時候,稻垣正誠早已結束掉了自己在這邊的洋行和古董店,踏上了回國的輪船。

  近一千年,褚真久違地感覺到了背后一涼……

  他再也沒有心情留在這座鐘靈塔里做他的世外大閑人了。收起塔里的所有器物,拜別父親,關閉甬道,把一切交代給蘭因寺的住持之后,他選擇了離開,重新回到山門外的紅塵俗世。

  匆匆百年,換了人間。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戰(zhàn)火硝煙,也有紙醉金迷;有動蕩流離,餓殍襤褸,也有熱血澎湃,奮起抗爭。山河日月,一切看著一樣,卻又分明都不一樣了。站在櫥窗前,褚真對著玻璃映照出的自己認真端詳了許久,仿佛真的在看一件古董,也突然明白過來為什么稻垣正誠會這么快發(fā)現(xiàn)秘密。

  他看著仍是當年二十來歲的樣子。撇開一頭的長發(fā)和身上的道袍,玻璃上映照出的他跟街上那群正在游行的進步學生相比,好像也沒有多少差別。于是,他剪去了那頭跟隨他千年如瀑布般的長發(fā),換掉了身上的道袍,學著那些少年人的模樣,背起書包走進學校,重新變成了一個學生。

  戴著一副大眼鏡的老校長是個眼神尖利的人。他覺得這個學生的各科成績出類拔萃得異于常人,于是早早就留心著問褚真將來想做些什么。不過,褚真沒有回答,思來想去一整年,發(fā)覺當前靠譜有用又不容易暴露自己的還是只有老本行學醫(yī)。老校長為此力勸他留學深造,不要拘泥于眼前中醫(yī)的界限,甚至還為他爭取到了留學的機會。只可惜那年的他,最終還是沒能上得了去英國的輪船。

  稻垣正誠又回來了。所不同的是,他這次造訪蘭因寺不是以朋友的身份來的,而是穿著軍裝帶著槍來的。黑洞洞的槍口加持下,他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確了。蘭因寺住持只能堅稱自己不知內情,靈機散人只是借住在塔里,且早已離開多時,才算是保住了寺里一眾和尚的性命。稻垣正誠不死心地在寺里寺外搜了好幾圈,就差拆房子掘地三尺,到底也沒找出個所以然來,最后才悻悻著離開了。不過,作為一個中國通,他這次可沒有這么容易被忽悠。雖然他這次找不到褚真,但他記得褚真的樣貌長相。

  是啊,能飛能跑能喘氣兒的活古董,要是能活捉,怎么說也夠驚得全世界醫(yī)學家史學家的下巴脫臼了吧。

  他回去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認真憑記憶畫了一幅肖像。那畫上細致的程度,幾乎是要把褚真的每一根汗毛都展示得清清楚楚。然后,他鄭重地把這幅畫交給了自己的長官,更再三保證自己的所見所覺不會有錯。于是,在一個小時之后,這張畫傳到了更多地方的更多人手里……

  褚真見到這幅畫像的時候也著實被嚇了一跳。為稻垣正誠的畫技,也為他的觀察力和記憶力,更為他對自己的這份執(zhí)著。同窗曹振的父親是當?shù)氐娜照Z翻譯,畫像正是曹振在曹父書房偷零花時發(fā)現(xiàn)的。不明所以的曹振當時還覺得好笑,一個每天跟自己一起打打鬧鬧個沒完,二起來還能拉著人體骨骼模型教人打太極的主兒,居然跟日本人正天南海北搜捕的人長得一模一樣。

  不過這次,褚真并不覺得好笑。

  曹父是日本人的翻譯官,他能收到這張畫像就證明了日本人對他有多信任,換過來說也就是他對日本人有多忠心。至于曹振,別看這小子平時大大咧咧,老是跟褚真在一起打打鬧鬧,可畢竟人家才是親生的。思慮再三,為免夜長夢多,以后橫生枝節(jié),褚真決定把一切都告訴曹振,試探一下他。反正不論結果如何,曹振對他來說,就像永遠翻不出如來佛五指山的孫悟空一樣。

  那一天的傍晚,殘陽如血,落落地堆在西天際,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也像新一代的年輕學生們?yōu)⒃谶@片土地上的鮮血。晚風輕拂著校園里的香樟樹,不時送來一陣陣清冽的香氣。空蕩蕩的自習室里,其他學生們都已經(jīng)下課回去了,只剩下一個看起來年輕的學生,還在給另一個的確很年輕的學生講述一個冗長的故事。

  真的很長。很長很長……

  “不是,大哥你一本正經(jīng)讓我留到現(xiàn)在不回家,就為了跟我說這些?你褚大才子什么時候改讀文學了,小說啥的閉著眼睛張口就來?上次的報告不見你這么能編,害我被老劉頭扣分……”

  “我沒跟你開玩笑!”

  “啊?!你認真的???”

  “嗯!”

  “……哦!”

  “你沒什么要說的嗎?”

  “說什么?!”

  “關于我的事!”

  “關我屁事!”

  “……”

  “記住了,小爺我可是立志將來要做牙醫(yī)的男人,專治古今中外各種口腔問題!”

  聽著他轉身離開時,最后丟出來的這句滿不在乎的話,褚真忽然低頭笑出聲來。為有他這個同窗,也為自己之前的那些顧慮。

  然而這個立志要成為牙醫(yī)的男人,或許在最初認識褚真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命運注定了不能完成自己的夢想。他們一起登船去英國留學的那天,在碼頭的郵輪啟航之前,曹振正揮別前來為他送行的父母。無意間,他似乎看見了人群里的幾個熟面孔。那是經(jīng)常到家里來找曹父出去辦事的日本人。曹振望著碼頭上還在微笑的父親,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

  他不知道風聲是怎么走漏的,也不知道這事是否跟自己父親有關。但眼下他的本能是,自己不能眼睜睜看著一起相約去留學的同學被抓走。于是他狂奔回艙房里通知褚真趕快下船逃走。不料就在兩人一起從艙房里出來準備逃走的時候,迎面就撞上了那幾個日本人。狹窄的船艙過道里,幾人短兵相接,日本人毫不留情地舉槍就射,一時打得手無寸鐵的褚真拉著曹振抱頭亂竄。

  褚真自幼隨銀鈴和蕭令姿習武,學的是當年天下第一刺客高群的快劍,自然可以騰挪閃避身法如電,但曹振不是。他只是一個學生,一個有著最平凡的血肉之軀的普通人而已。子彈打在褚真身上不過是有一陣疼,有一點血,還有一個很快就消失不見的孔眼??勺訌棿蛟诓苷裆砩蠀s能輕而易舉地要了他的小命。

  看著身邊渾身是血和彈孔的同窗,褚真恍然反應過來自己只是外表看著和他差不多而已。他們是不同的……

  沒有只言片語,也沒有認真惜別,只有帶血的尸體和已經(jīng)擴散的瞳孔。這是同窗三年,曹振留給褚真最后的記憶。

  多年后,當褚真穿著一身軍裝再度回到這個地方時,一切仿佛還是那樣平靜如昔。街頭巷尾,人間煙火,嘈雜喧囂。不同的只是沒有了他記憶里那兩個總愛一路打打鬧鬧著去上學的男生罷了。

  這些年里,他們最終都沒有完成自己的心愿。一個當不成牙醫(yī)去了天國,另一個則去不了國外繼續(xù)進修深造,反而入伍當了軍醫(yī)。不過這樣也好,潛伏在軍隊里的他,將永遠跟幾十萬人穿著差不多的衣服,不管是日本軍方,還是稻垣正誠自己,都不用再想著玩你追我跑的游戲了。

  從南京逃離之后的第二年,褚真最后一次來到了這里,仿佛是下定決心要做個告別了。他已經(jīng)脫掉了那身軍裝,從曾經(jīng)的滿懷希望又回到了原來的失望。他獨自沉默著走在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街道上,眼神里的陌生感像極了今天坐在車里的時候望著車窗外的樣子。可那時,一路遠遠跟著他的周瓊知道,這種陌生是帶著些悲傷的。

  與今天從機場出來,路過方圓市區(qū)時的那種帶著好奇的陌生感不一樣。

  最后一個箱子從鐘靈塔里搬出來之后,褚真又回到塔里認真轉了一圈。這個他住了近千年的地方,終于也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曾經(jīng)的一磚一瓦,一桌一凳,現(xiàn)在成了空蕩蕩的一片,好像終于能徹底清靜下來了。住持和尚與懶和尚在鐘靈塔門前靜靜等候了許久,才等到他慢步從里面出來。

  “阿彌陀佛。褚施主,一千三百載滄海桑田,本寺歷代雖歷經(jīng)磨難,卻未敢辱命,今日終于不負所托,功德圓滿?!?p>  “承蒙歷代大師慈悲,收留我們父子在此隱居??磥斫袢瘴覀兂隽松介T,從此應與蘭因寺再無瓜葛了。這鐘靈塔自然也還交蘭因寺掌管。不過,這么多年來也多虧了幾位大師照顧家父,今后如有事需要幫忙,幾位大師盡管開口?!?p>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p>  檐角的銅鈴輕響,聲音還如往昔,窗外翠竹輕搖,竹枝環(huán)繞依舊,仿佛也都在笑著跟他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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