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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常在說起的挨餓經(jīng)歷,我感同身受。其實,這世上并沒有感同身受,只有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人才能體味。大概想不到作為八零后,生在魯西南這并非太偏遠(yuǎn)地區(qū),我也經(jīng)歷過挨餓。
那時母親還沒去世,那時家里還沒妹妹,那時那人還沒離開,那時父親在外打工。那時是連陰天。那時我不記得是哪年,只記得,那年雨特別大,瓢潑大雨漫天往下澆,一連下了許多天。
雨季前我們家麥子就吃光了。我們家總這樣,新麥子下來還沒多久就吃沒了。因為我們縣城在魯西南平原與丘陵交界地方,多山,土地貧瘠,每人只有一畝多地,可很多地都不能種麥子,而且我們家最好土地都在那人那里,據(jù)我爹說,我們家從分家從那個人分到的土地就是最差的,三口人只有不到一畝地能種麥子,因此麥子年年不夠吃。若不是下雨,我和母親還能去地里扒地瓜吃。雨一直下,我們家后面橋和旁邊小橋都沒了人,半人多高,根本出不去。那時我們家里沒錢,有錢也沒用,那時超市還叫代銷點,根本沒飯菜賣,只有口酥和點心可賣,下了那么長的雨,卻也搶光了。我們家里沒什么可吃的了,就剩下兩塊拳頭大小土豆了,鍋還是壞的,有個砂眼,本來鋁鍋就該換新的了,可父親一直不讓換,家里窮,父親從都不讓花錢,父親會補鍋,跟爺爺學(xué)的,手藝不很好,經(jīng)常補經(jīng)常漏,爺爺去世后欠下一屁股債,父親只能出去打工,鍋就越來越壞了。
大雨已把柴火都淋濕了,根本不能燒了,就連弄屋里的那些干柴也被屋頂漏下的雨打濕了。我們家是茅草頂。外面下雨,我們屋里也一直下。外面下大雨,我們屋里也下大雨。外面稍稍停了,我們屋里還下著雨。屋漏偏逢連陰雨。家里沒液化氣,沒電,有電那時農(nóng)村也不讓用大功率電器。除了兩塊土豆,家里要啥沒啥。母親知道那人那里肯定有柴火,因為那個人那里雖也是草屋,父親卻是個孝子,上次麥子收獲時有了新秸稈,我們家屋上的草也該換了,父親卻把我們家還有那個人家的秸稈都用來給那人換了屋頂上的草,那人就有了舊草了。舊草都囤到西間屋里。爺爺去世后,那家里就剩下那個人,一個人做飯根本用不完。沒辦法了,母親就背筐子去那人家里。回來時,母親筐子只有幾顆麥秸稈,眼角流著淚。
母親不止腿不好,還不會說話。但在她比劃下,我還是“聽”明白了。那些舊草原本是用我們家新草換下來的,母親去她那“借”草,她不肯給,母親硬是扒拉些草,那人卻硬生生又從筐里奪回去。最后母親就和我用家里蜂窩煤渣子和些爛木頭,慢慢燊火,鍋底下水一滴滴落下,于是屋里滿是黃煙。就這樣我們娘倆用了快一天時間,才把那兩塊土豆煮熟。我們娘倆誰都不舍得吃。那兩塊土豆讓我們娘倆生生熬了有四五天。那時餓得肚里像火燒,喝水都沒開的,餓到后來就不覺得餓了。幸好后來大雨停了,洪水泄了,我們娘倆才沒被餓死。
我們娘倆也不是沒想過去別人家借點面吃??山枇嗣婕依镆矝]柴和鍋,總不能把人家的柴火和鍋都借來。最最重要的是,誰又肯借給我們東西。我們家一直都很窮,爺爺生病后,加上我小時候也生了一場病,家里窮得連個響都沒有。窮人家有個好處,就是別人都自動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連陰天最開始時,母親也不是沒去借面,去的也是那個人那。那個人那不僅有柴,有面,有油,什么都有。母親拿著瓢頭去的,回來時,瓢頭都沒有了。餓到快不行時,母親領(lǐng)我去了那個人那里,在屋后我就聞到了油炸酥菜味道。母親領(lǐng)著我,躊躇了很久,最后還是沒敢進門。那人是全村出了名毒人、悍婦,不講理。
后來父親給我講過,小時候他們兄妹三四個,那個人買了豆腐油炸了,當(dāng)著饞得直流口水幾個孩子,一點也不剩全吃下去,誰跟她要油炸豆腐誰就會挨罵。大姑六七歲時,就要起來給全家做飯,無論春夏秋冬。父親說以前冬天冷得出奇,大姑不起,就被那個人生生踹出被窩。大姑小時候身上全是凍瘡,爛得一個坑連著一個坑,一年年的,也不好。那個人就是別人口中的,奶奶。。
虎毒不食子。那個人卻能做到。這個世界上總有你怎么也想到的人存在。那個人臭名昭著,所以鄰居沒人愿意給我父親說親事,快三十了,父親才要了腿不好也不會說話母親。父親和母親剛成家那會,家里一貧如洗,分家時,那個人什么都霸著,只分給了我們家一口破鍋,兩個碗,幾雙筷子,土地也是給幾畝最差的。那人家里養(yǎng)雞,喂羊,雞蛋吃不了去集市上賣,生了病的羊自己吃,吃不了的都壞在盆里。我們家窮得連油都吃不上,父親說,母親懷我時,十個月都沒吃過油,有天母親實在饞急了,去那人家里看到了大蔥,吃著煎餅?zāi)赣H順手拿起了來,卷到大餅里,還是沒出意料,那人上來就奪下了。后來我爺爺生病了,那個人手里明明有錢,有很多錢,卻不肯給爺爺治病,父親只有借錢給爺爺打針吃藥,回頭那些賬目,她一概不認(rèn),說父債子還,全算到父親頭上了。
我出生后,爺爺已去世,沒人看我,父親就把我抱給那個人。從父親離開,我就在那哭,父親回去,我還在那里哭,一點也沒變樣。那個人在旁邊該吃吃該喝喝,眼皮都不帶翻。后來父親和母親無論做什么都抱著我。父親在地里忙活。母親就在家里做飯,養(yǎng)豬,始終抱著我。那時農(nóng)村沒自來水,吃水都要去南邊深井挑。母親挑不動水。下地回來后,父親就抱我去挑水。父親每次抱著我挑水都要路過那個人家。那個人家沒院墻,只有半拉墻,光禿禿屋子,開著門,眼睜睜看父親抱著我艱難地從她面前挑挑子走過。父親說,有次把我放在井臺上,差點掉進井里??赡侨艘恢倍颊f,誰生養(yǎng)誰疼,跟她沒任何關(guān)系。
其實,那時候她不照看我就罷了,如果去出了事大姑家照顧跟我同歲表弟。當(dāng)時大姑父出了人命案子,被人家抹了脖子,家里留下三個孩子,都挨肩,最小的表弟跟我同歲。大姑種地還要拉扯三個孩子,日子過得沒法說。那個人不照看我也沒關(guān)系,如果在妹妹出生后,她能回來照看妹妹,那么我可愛妹妹就不會因為沒人照看,獨自跑到街上,被人家的車壓斷雙腿。而她那時卻正在我四姑家照看四姑孩子。
那年那個連陰天過去沒多久,那個人就悄悄把土地賣了,把家里羊和雞鴨什么的都賣了,帶著幾千塊錢存款和鋪蓋去了四姑家。幾千塊錢在八十年代末是怎樣數(shù)字。四姑父是礦上工人,家里富有。那個人臨走時,還要把家里老宅子賣了,價錢都談好了,就等著簽合同了。那天父親急著去打工,母親拉他去阻止,父親不愿去,無奈的上車走了。母親雖啞巴,卻不傻,流著淚拉我去了中間人家。他們合同名字都簽了了一半了,就被母親奪下了。母親對買家和中間人邊指著我,邊比劃,那意思說,不管怎樣,我都是那個人孫子,不是絕戶,將來那人死了,我是要披麻戴孝,過繼的孩子摔個盆子都有個老宅子,何況她還有親孫子。中間人當(dāng)著買家把母親兇了頓,說這事為什么不早說,兇完那中間人也覺得母親“說”的對,又給買家說開了,停止了合同。
母親生下妹妹時,正好也是四姑生下小表弟。四姑婆婆和老公公都健在,人家很想看自己孫子,可那個人非在人家看外孫。我妹妹沒人照看。那時我們家里又再次陷入困頓。不過,我們家比以前好多了,那時我已上初中,放學(xué)回家,還能幫他們照看妹妹,讓他們有吃飯上廁所的空。可我沒想到,放學(xué)回那個來下午,看到的卻是斷了腿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