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節(jié)
一
過了一年多,江飛鴻他們這個班就快要畢業(yè)了。林茜為兒子也請過保姆,但沒多久,保姆又走了。張涵主要還是婆婆在帶。
這天上午林茜正在上課,肖輝找到教室來。說張志明的母親病了,要她去接娃娃。弄得她上課時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保姆走的時候第二天林茜就要上課,打了傳呼給張志明,他急忙跑了來,聽林茜說了保姆的事,他沒責怪她,和林茜一道把張涵送到鄉(xiāng)下,婆婆本來在鄉(xiāng)下,這天她又回山里娘家去耍了。就把張涵交到張志明的弟弟張老五手里。婆婆回家后看到張涵問他:“張涵咋個回來了呢,劉嬸不帶了說?”張涵對婆婆說:“媽媽罵了劉嬸,走了?!?p> 林茜聽婆婆說了就問張涵:“你咋說媽媽罵了劉嬸呢?”他笑而不答。這娃開始長心了。
下課后林茜趕緊給張志明打招呼,他說他媽感冒了,讓林茜上了課趕快過去。林茜過去時,張志明正開了洗衣機洗衣服。張志明的二姐也來了。二姐做了魔芋燒鴨,飯是張志明煮的,他好久沒煮過飯了,只煮了一點,林茜和二姐都沒吃飽。張志明用筷子分了點飯給林茜,又對張涵說:“給點飯給媽媽吃。”張涵說:“嗯?!绷周绶至它c出來,他趕緊用勺子把飯護到。吃完飯,林茜讓他看頭頂上的燈籠,他卻一下就爬到茶幾上,要去拿燈籠,動作很敏捷。
婆婆躺在床上的,她昨晚洗澡后受了涼,張志明給她端藥去的時候,她心中曉得,就是開不了腔,張志明以為她睡著了,就自己洗了澡上床睡了。早上才發(fā)現(xiàn)婆婆把屎尿都屙在床上了。這才弄到醫(yī)院去檢查。二姐從鄉(xiāng)下專門來照顧她媽。
林茜把一筒補品遞給二姐,二姐沒注意,倒著拿在手里準備往柜子上放,嘩啦一聲,全都撒在地上,婆婆躲在床上抱怨:“笨手笨腳的,拿點東西都拿不穩(wěn),你不曉得把口口朝上拿到么?!?p> 婆婆帶大了六個子女,一個個子女身體都還養(yǎng)得身強體壯,當然婆婆是非常能干的女人。她平素就看不上二女,經(jīng)常說話都把二姐罵到,說這個二女兩口子都是冤枉人,不動腦筋的。二姐在鄉(xiāng)里務農(nóng),她又是嫁到山上的,雖說山不高,但是到底種地比起平地還是惱火些。男人姓王,叫王先聰,農(nóng)忙時在家中種地,閑時就在外面修房子,他做的是砌磚的活路,每年還是能掙些錢。二姐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王小青在三歲時候從鐵路邊滾下坡,頭撞在下面的石頭上,眼睛成了殘疾,過幾年又生了二胎就是王小波。林茜聽婆婆數(shù)落二姐,就趕緊勸道:“蝕財免災嘛。”吃飯時,張志明對林茜說:“我今晚上班上搞活動出去吃火鍋,你買點肉過來,把蘑菇弄到吃了。林茜愣了一下,張志明見狀就說:“行不行嘛?”林茜為難地說:“我們約了幾個人今晚帶張涵去看燈會,本來說在我那里煮飯吃的?!?p> 張志明灑脫地說:“那就喊他們在這兒來吃嘛?!?p> 林茜說:“我還沒得好多錢,喊他們一人出幾塊,我們打平伙?!?p> “在我這兒你喊人家出啥子錢嘛,”張志明邊說邊摸了三十塊錢出來:“我身上只有這么多零錢,你先拿到,身上有錢你先墊起,我今晚上可能要拿點錢墊班費。”
吃了飯,林茜趕緊騎車到菜市場,吩咐二姐洗好切好:“我班上有些事情,下午我回來炒?!?p> 下午周大龍在辦公室說下期這個系準備招生的事情:“上次我們就想過辦班,也搞了一陣但卻沒有辦起來。原因不在我們,當時到我們這兒報名的人都有五十多個了,問題出在招辦,沒給我們指標,這樣子才沒辦的?!?p> 這個事情,他說不能怪他,但個中緣由,林茜也知道一鱗半爪。當時學校要辦班,系上也要辦,院系之間有沖突,招辦當然是先照顧學校。況且招辦胡主任歷來不買周大龍的賬。周大龍招生要求著胡主任了,就想方設法和胡主任套近乎,那年他得了四千塊錢的曾憲梓教育基金獎,他就花了些錢請系上的老師,還有院里的各級領(lǐng)導,但他招辦只請了招辦主任,沒把沈齊這個副主任放在眼里。一個學校好大點,沈齊當時就知道了這個事,這時他不動聲色,等政史系上已招了學生,他才說沒有指標。但在私下,沈齊卻把名額給了中文系的張小林,又給張小林指點迷津,介紹了他到公安局聯(lián)系。公安局的好多人九幾年都是靠關(guān)系進去的,公安局當然高興了,巴不得不出明陽,就近拿個文憑。周大龍王定邦氣得七竅生煙,王定邦找到沈齊問,沈齊板起臉說:“給你明說,老子就是看到你們周大龍?zhí)憛捔耍N子大爺才得幫你?!?p> 沈齊一句話把王定邦噎得回不過神來,只好干瞪眼。
那次沈齊和林茜到軍分區(qū)監(jiān)考,聽沈齊透露了兩句:“周大龍那次得了個啥子曾憲梓獎請客,請胡主任的時候,偷偷摸摸的,生怕我曉得了,說句實話,他就是請我吃我還不得吃哩,只是他做得那樣子討厭,他還想辦法律班,老子就要專門整他辦不成?!?p> 按林茜原來的脾氣,實在想給他揭一下瘡疤的,看他難堪的樣子簡直是種極妙的享受,后來又想自己不會吊死在這個學校,理他那么多做啥子。教院調(diào)走或是考研走了好幾個,一個個出去了的都混得不錯,這不是叫出生入死啊,要在這個學校一輩子呆下去,林茜覺得自己必定發(fā)瘋。林茜養(yǎng)成習慣,不在娘家訴說自己的困境,她覺得既然從娘家出來了,就什么事都要自己承擔,動輒找媽不是她的風格。母親數(shù)次說請秦姑爹想辦法把林茜調(diào)回金縣的一個師專,終究林茜還是想著調(diào)起走了想看兒子不方便。一動不如一靜,所以這些年不得領(lǐng)導重視,倒還是個好事,林茜泡圖書館看了許多書,不是小說,看有黑格爾的美學,這是被逼著看的,林茜常在圖書館,她要求買美學回來,買回來又覺得看得頭疼,黑格爾的東西哪有那么容易就懂得起的,又不是流行小說。但因為是她喊人買回來的,她不看,就沒人看,迫于圖書館工作人員的壓力,硬著頭皮把美學看了,作了許多筆記,記得黑格爾說的:藝術(shù)是最高形式的美。所以林茜一邊記錄各種日?,嵤?,一邊安慰自己,說不定自己日后也塑造一些生動活潑的形象呢,這個世界上多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教授對這個世界意義不大,但如果多出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對世界都是意義巨大的。二戰(zhàn)時期的英國首相邱吉爾說過一句話:我寧愿失去一個印度也不愿意失去莎士比亞。印度只意味著征服,但莎士比亞意味著文化。在作家中歐洲作家能夠進入世界文化名人的只有四個,但丁、荷馬、莎士比亞、歌德。莎士比亞的影響是最大的,雖然他有復仇的局限,但他的劇作中關(guān)于人情世故的描寫卻是后起之秀望塵莫及的。尤其是羅密歐與朱麗葉,愛情的至高無上,與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臺被稱為是愛情的經(jīng)典。樹立一個經(jīng)典是困難的,否則,現(xiàn)在有些人搞一夜情搞得亂七八糟,大有只要你今晚不在我身旁,我馬上去找隔壁老王的家屬。如果性太隨便,愛情就死亡了。愛情是一種傾心,一種欣賞,還有就是自己要有與之匹配的能力與操守,如果只是長相只是利害,那兩人不是兩情相悅,只不過是一種買賣關(guān)系,與愛情無關(guān)。還想兩個人的關(guān)系能夠長久,情趣就是必不可少的,而中國人多的是金錢至上,成天就顯示自己有好多物質(zhì)財富,或是長得如何如何來說事。但林茜聽了一個主持人說的,覺得很有意思,記下來: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
這時周大龍又在說要安排大家值班報名,問是自愿嗎還是安排。
一時間年輕人都沒開腔。陳老師說了句:“張克儉平時政治學習都不來,還不消說喊他值班,你排到他也不得來?!?p> 周大龍眉頭舒展開,臉上卻沒有一點笑意,他是個從來都沒有幽默感的人,這時慢條斯理地說:“這個班是收費的,辦起來的話,科里的人都有好處。一個是多上點課,另一方面平均還是有報酬的,出了力嗎,當然就要按勞取酬嘛?!?p> 陳老師仍是說:“張克儉不在乎你那幾個錢,他掙得到多的?!?p> 張克儉在外面開了一個賣地磚的店,這些年到處都在修建高樓大廈,建材生意好做,據(jù)說張克儉收入還不錯,比起工資高出許多。除了做建材生意,他還給書商寫東西。他寫作的速度極快,兩三個月一本書就出來了。比方什么歷史人物傳記,當然是編的些離奇事情,與司馬遷的史記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司馬遷想的是流傳,現(xiàn)今多數(shù)人寫東西是為了賣錢。張克儉根本沒把每周政治學習的八塊錢放在眼里。
周大龍還在問:“那你們說是自愿嗎還是排?”
其他人都不開腔,林茜覺得自己不說話不行了,一般她是不和周大龍說話的,她把遮著臉的報紙拿開說:“自愿好些?!?p> 周大龍說:“是自愿嘛。那大家沒得意見我就要排了,排到哪個必須來,若是有事,私人找人調(diào)?!?p> 林茜不動聲色說了句:“我不參加,我另外有事?!?p> 心中想你就是賺了幾千幾萬我也不眼紅。
大家一陣沉默,周大龍鎮(zhèn)靜地干咳一聲說:“那我們這段時間主要的工作就是招生了,大家多花點功夫,在外面去宣傳,碰到熟人多說一下?!?p> 長期在一個小圈子里你的個性逐漸被打磨得一干二凈,到后來大家都成了千人一面,要打麻將大家都一哄而上,要喝酒大家也是樂此不疲地天天日日喝下去,如果你什么都不參與,你就被這個圈子拋棄了,你這個人就不知如何是好,沒有歸屬感的人當然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可能是父親那種不合著任何人吃喝的孤芳自賞也遺傳給了林茜,她也不喜歡和人大吃大喝,況且你成天在外吃喝,把身體交給外人了,健康哪有保障。因為自己還有個要操心的殘疾兒子,不敢拿身體開玩笑,自己作自己健康的第一責任人。就這一點,林茜就覺得自己不合群是有道理的。
周大龍說過了招生的話喊著林茜問:“林茜,你那個班安排活動沒有?”林茜沒當法律班班主任,但還是政教凼授班的班主任,這個班馬上畢業(yè)了。周大龍一心惦記著要班上搞活動。
前面這個班的班長林啟開就在林茜面前說:“周老師在我面前說過幾次,這個班畢業(yè)時要搞活動,同學三年,一家出些錢出去耍一趟。”余心宇是文娛委員,長得秀秀氣氣的,這時說道:“出去耍一趟,近的地方就是東山,哪個沒去過東山嘛,也沒得啥耍的,遠的地方,一個人沒得幾百塊錢哪得行嘛?!?p> 陳家惠是學習委員,也說:“這個錢不好收,本來一個人書錢要交那么多,況且這次凼授面授時間是二十多天,我每天住在這兒都要用二十多塊錢?!备卑嚅L劉忠誠也說:“我用得更多,每天沒得三十塊錢都收不到口?!弊詈罅周绺纱嗾勛约旱目捶ǎ骸拔艺f干脆就照張相,省點錢搞個茶話會,這樣子花錢不多?!弊詈蟠_定下來連書費每人收一百塊錢,林啟開說:“就喊各個縣的班委把錢收起來,實在沒來的,就幫著墊一下,各縣的人回去要,方便些?!?p> 現(xiàn)在見周主任問活動的事,林茜就簡短地回答:“他們一個人還要交七十多塊錢書錢,我找班干部商量了一下,大多數(shù)班干部反映學生本來錢不多,也沒得那個情緒,就照張相搞個茶話會就是了?!?p> 周大龍臉一下拉長了說:“茶話會有啥子意思嘛,我的意思是老師也摸錢出來,大家在外面吃一頓熱鬧一下。老師教他們這么辛苦,畢業(yè)了吃一頓都不應該說!”
林茜只得又解釋一番:“這個凼授班的學生一進學校就給系里每個老師都送了電暖壺,后來每次面授都給老師送了東西的。這次班長還是提出給老師送紀念品,一個是至少百分之八十的人不愿意,我也覺得不好勉為其難,人家不愿意,大家在一起顛轉(zhuǎn)難堪。本來班上大多數(shù)老師都是白水的,白水教師的工資比其他地方的工資要低一百多塊,”(當時班上學生剛到明陽時,多數(shù)學生是第一次來,真的像是陳奐生進城一樣,幾個教師約著到火車站去看火車,看了后要坐公交車回學校,有個同學提議:我們干脆就坐火車回去,火車要路過教育學院,火車走攏了喊火車剎一腳。聽到同學講了這個事,把林茜笑得不得了。像他樣子說,飛機也可以剎一腳了。八幾年就有個人沒趕上飛機,不知怎么跑到停機坪上去了,跑到飛機前面去攔住飛機,讓飛機剎一腳。他沒想到飛行員在那么高的飛機上哪盯得到眼前地面的人嘛,這個人被飛機的螺旋槳打成肉泥。)當時許多人以為天天有飯局是很不得了的事,顯然這是一種淺薄的看法。長遠點,沒到二十年,后果就出來了。張志明一個高中同學,是大學經(jīng)濟系畢業(yè)的,兩人又都分在明陽黨校。這個人賺錢上是把好手,長期不在家吃飯,四十多歲就股骨頭壞死了。人長得像一個發(fā)了的面包,整個大了一倍出來。吃的脂肪酒精過剩,把血管堵住了,股骨頭就壞了。他女兒正要考大學,見這個股骨頭這個病把父親痛成那個樣子,就立志要考醫(yī)學院,攻克股骨頭壞死。林茜聽了心想,愿望是好的,股骨頭壞死是世界性難題,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有錢,換一個骨頭,問題是換一個骨頭只管得了幾年。過幾年又去換。還是把自己搞成原裝的骨頭好些。如果知道吃喝成這個結(jié)果,他可能就不會花那么多錢去吃喝了。生活從來過了的就過了,假設不了了。)
還沒容得她把話說完,周大龍打斷她說道:“這樣子的話,就照張相就是了,開啥子茶話會,有啥子好說的嘛?!?p> 林茜只有不開腔。周大龍喝口水又忿忿地說:“說是沒得錢,賭起來又五十一百的賭。”
林茜心中想:“你管人家賭好多,人家就是不拿出來請你,你有啥法呢,未必請你吃一頓你就喜笑顏開啊。”
林茜沒說話,羅華說道:“沒有啊,他們這個班沒得啥子打牌的?!?p> 周大龍很武斷地說:“咋沒得,打牌的多得很。”林茜很想說:“就是打牌還不是你喊到去的?!鄙洗蚊媸陉惣一輰α周缯f周大龍喊過她們?nèi)ゴ蜻^幾次麻將,他們推不過就去了兩次。這時周大龍還在說:“九二級的學生很熱情,那天我一下課,就有幾個學生拉到我,我說這是做啥呀,她們幾個說要畢業(yè)了,喊我給她們照張相,在東山耍了一天,也玩得很高興?!?p> 九二級凼授班的班主任是羅華,此刻受了表揚謙遜地對林茜說:“你那個班總的還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