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去楊艷麗家吃飯2
開飯了,楊玉清笨拙地做些擺筷子,盛米飯的活。
大家都不說話,安靜吃飯。楊艷麗的廚藝確實是很不錯,色香味俱全,不僅擺盤講究,各種煎炒烹炸的手法也很嫻熟。
這樣的一桌飯菜,是很讓人驚喜、雀躍、歡欣的。楊玉清又號稱是“沒有什么事是一頓美食、一晚好覺解決不了的?!笨善@桌美食,總是讓楊玉清想到了一個詞:味同嚼蠟。她甚至一度暗暗懷疑是不是自己味覺出了什么問題。但這種感覺只會在這頓飯中有,她百思不得其解。
飯后,照例忙碌得像只工蜂的姐夫不見了,剩了姐妹二人。
楊玉清在沙發(fā)上正襟危坐,聽姐姐絮叨:誰家老公升職了,誰家搬到更大的新房子了,誰家生小孩了,誰家遭了倒楣事遇上大病了……楊艷麗像是提前背過臺詞一樣,說得滔滔不絕,極其嫻熟,讓人見縫插針地附和都用不上。
楊玉清開始眼皮眨巴,面無表情,背也往下耷拉。
“我切點水果吃,這里還有鹽汽水,抽屜里的薯片我拿出來……”楊艷麗自說自話足夠了。
楊玉清興趣缺缺地拈塊零食吃。不吃,盛情難卻,吃吧,剛吃過飯的,實在不想再吃東西了,而且,楊玉清從小到大都不愛吃零食,也很難理解女性對于零食的熱愛。她胃不好,東西吃多吃雜了,就會難受。
經(jīng)過準備零食這樣短暫的中場休息,新一輪聊天,哦,還是絮叨,又開始了。
楊玉清就覺得耳朵里嗡嗡響個不停,具體聽的是什么已經(jīng)是混沌一片了。她偶爾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看楊艷麗的嘴唇,無限同情地想:她的嘴跟著她,有多累啊,不是不停地說,就是不停地吃。
“你每天干什么呢?”偶爾得空,楊玉清這么明知故問地沒話找話。
“我不喜歡出門,每天在家看電視?!睏钇G麗每次的回答都一字不差。
現(xiàn)代社會,不喜歡出門死宅的人越來越多,這也不足為奇。特別是年青一代,宅在家打手游,宅到牢底坐穿,不是,沙發(fā)底坐穿也可以。除了上廁所、偶爾睡一會這種基本的生理需求,連做飯、出門覓食也是不必的,直接點外賣就可以了。
有個冷笑話是這么講的:一個女朋友抱怨男朋友整天只知道打游戲,不陪自己。使出一招說“你陪我買個東西,我就陪你玩,玩脫衣服都行的。”男朋友頭也不抬回了一句“玩你還不如玩王者。”不敢想象女朋友當時的心理陰影面積。這的確是當前一些社會現(xiàn)實。低頭族密密麻麻,隨處可見。
一些心理學家喜歡把這種現(xiàn)象稱做“網(wǎng)癮”或“手機成癮”。如果把游戲換成電視呢?如果換成蘇學成永不停止地賺錢呢?如果換成我自己沉迷的閱讀呢?這世界好像人人都在成癮,處處都是成癮。楊玉清開始神游。
她又看看楊艷麗的嘴,那嘴仍然是不停不歇,如同開了閘的洪水,一瀉千里。其實這效果,似乎不需要我這個聽眾當出口,對著墻壁也行啊。楊玉清一任自己隨意出神。
楊玉清的眼神又轉(zhuǎn)到了楊艷麗的身上。那肚腩越來越顯眼了,無論穿什么衣服,腰上那一圈都像是套了一個厚重的游泳圈。與粗壯的腰身形成對比的是臉,瘦削,臉頰深陷,皮包骨頭,都有點尖嘴猴腮的樣子了。嘴唇極薄,似乎薄得不能用一片嘴唇來形容,只能說一條嘴唇,因為那嘴唇,真的像是一條線了,上下兩片嘴唇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條粗點的線。
楊玉清一直在等待著什么。等著楊艷麗停下來,又是吃零食,再說,說的還是那些。
我離婚了。這樣的事,不是應該說一下的嗎?楊玉清一直沒等來這個話題,有些疑惑不解。
盡管后媽從來都是不動聲色的,楊玉清知道有兩件事一直是后媽的心病。一是姐姐楊艷麗,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打死也不想再上學,就找關系去了一所小學做了文員。也正因為這樣,楊艷麗認識了這所小學的老師蘇學成,并且,剛滿二十的時候就結(jié)婚。二是當時楊家正處于鎮(zhèn)上首富的風光里,對于蘇學成這樣的女婿,后媽是看不上的。
楊玉清的學業(yè),乃至后來的婚姻,都是后媽心目當中的標配,只可惜,是別人家的孩子。也因此,對姐姐,后媽總有恨鐵不成鋼的惱恨,也總在處心積慮地想從各個方面給自己的女兒找補些回來。
例如,以贊助的名義,拿本錢給姐姐去做生意。無奈,楊艷麗壓根不是那塊料,做什么都做不成,最后,那些賠了的本錢,也是不了了之。這些,楊玉清和爸爸是看在眼里的,只是爸爸息事寧人的想:楊玉清是上了大學的,那些本錢只當是抵償那些多花出的學費吧。這樣,一碗水也就端平了。
“爛泥扶不上墻?!薄巴瑯邮且粋€鍋里吃飯的,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這都是在某個瞬間,避著人時,楊玉清無意中聽到的一些只言片語。那時,后媽的臉不再是似笑非笑的淡然,是猙獰的。楊艷麗灰頭土臉。
想必,離婚的消息,姐姐一定告訴家里了。所以,爸爸這次并沒有問楊玉清什么時候去接王跳跳。
這樣的事情,在八卦堆里,就是天大的消息了,總么會不在楊艷麗的嘴里翻滾跳躍,進進出出?
楊玉清能夠想象后媽聽到這個消息,臉上的欣慰。以及,楊艷麗在傳播這個消息時,興奮得脹紅的臉,那種揚眉吐氣的興奮。
可憐的是爸爸,知道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還要裝作不知道的不聞不問。楊玉清恍惚地看著楊艷麗不知疲倦上下翻飛的嘴唇,淚盈于睫。裝作喝水的樣子,楊玉清低下頭,把那些不聽話的眼淚,逼退。
蘇學成是個很冷漠的人。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有時,楊艷麗滔滔不絕說了半天,他就像沒有聽到似的,既不抬頭看一眼,也不“嗯”兩聲應一下,甚至連一成不變的冷臉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那些話,像是對著墻壁,更像是宇宙飄泊物遇到了黑洞,那話的后面,什么都沒有。
有時,楊玉清看他一聲不響地進來,沉默不語地吃飯、喝水,然后,又悄無聲息地出門。她也會下意識地啞聲,空氣里就像灌滿了鉛一樣,沉甸甸,而且凝固,紋絲不動,膠著。這樣的空氣,像鉛塊壓在心口,讓人缺氧一樣想大張著嘴深呼吸,或者,迫不及待逃走。
楊艷麗終于停下來,拔了個電話。這是每次吃飯的例行節(jié)目,這個電話是打給后媽的。
楊玉清硬著頭皮,接了電話。
“您身體好吧?”這么些年,楊玉清不敢一直叫阿姨,畢竟生活了幾十年,有點太不近人情,太生分,但那個“媽”字無論如何又叫不出口。于是,她一直用“您”這個尊稱。如果是在旁的場合,聊到后媽,接著話頭補上一句半句就行,不用特地說出指代詞。通常這種情況是和楊艷麗聊的時候。如果是在自己的小家庭里或林小西提到了,更省事,就說“她”。這就是楊玉清有些執(zhí)拗的地方,不是心甘情愿的事,沒有辦法強迫和違心。
爸爸就這個問題,有過一些只言片語的勸解。那也只是有限的幾次,之后就隨她去了。畢竟了解這個女兒的脾性,而且,后媽一副寬厚容忍的樣子,那么,就勢作罷了。
“好,你也好吧?”
“我也很好?!?p> “沒事多回家,你爸想你了。”
“哦,我知道的?!?p> “嗯。”聽到這一聲,楊玉清知道要把電話給姐姐。
于是,她終于可以耳根清靜一會。其實,也沒有清靜,楊艷麗會把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再說一遍,就像是第一次跟人說起一樣有興味。好在,她只用旁聽,不用裝作在聽的樣子,甚至可以很自在地拿出準備好的書來看。這可能是在這個屋子里,最自在的時刻了。
偶爾楊艷麗的聲音低沉下去,像是說悄悄話的樣子,有點對旁人半避不避的詭異,楊玉清的眼尾余光可以感覺到她似乎不自覺看了她一兩眼,她便清楚:她們是在說她了。就是,這樣的八卦盛宴怎么可以不饕餮一番呢,這是多好的茶余飯后的談資啊。
不喜歡出門,看電視劇看到半夜,平常上班勉強起床,周末飽睡到中午。支撐這種滔滔不絕閑聊的信息是什么時候收集的呢?
楊玉清居然有些好奇,并佩服這樣的神通。是啊,對于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來說,這些海量的信息,像洪水一樣席卷而來,是有些恐怖的。
楊玉清得熬到什么時候才能打道回府呢?姐姐楊艷麗打完電話,也不吃零食了,嘴終于停下來,并且看了幾次鐘,楊玉清就知道可以告辭了。話已倒盡,多留無益。
“不早了,那我回去了。”楊玉清連忙站起身,如釋重負。
“這就回去了,不多坐一會。”
“不了。回去還要……”還要之后的內(nèi)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事先準備的說辭。
“好,路上小心點?!?p> “好,再見。”
“再見。”
楊玉清走出門,如釋重負。
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立刻不見了,仔細摸一下臉,才發(fā)現(xiàn),盡管也沒做太多表情,但臉上的皮膚死僵死僵地,就像木乃伊,花再大的功夫去保存,那腐朽也是顯而易見。
她心口忽然像針刺一樣,生疼生疼。她們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到底是故作體貼的不去碰觸,還是像前夫婚禮上的眾人一樣,無視之中都是滿溢而出的暗爽?
“我走在街上,感覺全世界都與我為敵。”楊玉清腦海劃過喜愛的天王邁克爾·杰克遜去世后,追悼會上,麥當娜那篇撼動人心的演講中,這句讓她深深記住的話。
楊玉清的衰敗是催枯拉朽式的,瞬間,身上的筋骨被抽掉了,血肉干涸了,像《西游記》中,孫悟空的那一聲“定”,一切都戛然而止。此刻,戛然而止的是她的生命力,她感覺自己氣若游絲。
以前,在學習“軀體化障礙”時,她一直不相信:生理好好的,很正常,沒有任何器質(zhì)性病變,僅僅由于心理因素,就能瞎了、聾了、瘸了,甚至癱了?這不是扯嗎?
甚至后來的一個實驗,也讓她半信半疑:讓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全身被抽光血而死,再蒙上這個人的眼睛,讓他聽模擬抽血的聲音,這個人也死掉了,是嚇死的,因為實際上沒有抽他的血。
楊玉清信了,僅僅心理上,足以讓一個人死掉。
此刻,她就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撥通了林小西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