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至暗時光1
1
秋天來了。似乎是悄無聲息的。云朵變得輕遠(yuǎn)薄軟,似乎透著人情冷暖的寒涼。不像夏天,常常大朵大朵如同繁花綻放,熱情似火。特別是入夜的風(fēng),不是暑熱過后的清爽,裹挾著一些浸入毛孔的涼意,讓人汗毛豎立,打個冷顫。腳下的樹葉也含蓄了些,踩著有沙沙的微響,像是什么人幽幽的低吟淺唱。
從秋高氣爽到一場秋雨一場寒又似乎不過是一夕之間的事,完全猝不及防。又一個早晨,窗外透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已經(jīng)讓所有人意識到夏裝已經(jīng)不合適宜了。
楊玉清慌慌張張給王跳跳找出換季的衣服,孩子的衣服還好,主要以校服為主,按四季擺放整齊。輪到她自己,忽然發(fā)現(xiàn)沒有一件是可以穿出門的。勉強(qiáng)幾件,不是扣子掉了,就是胸前有污漬還沒處理,要不就是皺巴巴的沒有熨燙。搬家的時候,自己的衣服拿收納箱塞得緊緊的,都沒有清理過。
王跳跳急著上學(xué),她只好胡亂套一件黑色的打著皺的西裝外套,帶著他出門。王跳跳上高一了,學(xué)校有點(diǎn)遠(yuǎn),其他孩子都是住校,楊玉清卻執(zhí)意要每天接送。開學(xué)前幾天,花幾百塊錢買了個二手電動車,當(dāng)作母子倆的交通工具,送完孩子,自己再去上班。
王跳跳學(xué)校的收費(fèi),決定了同學(xué)們都是家境很好的家庭,甚至非富即貴。每次去接王跳跳,雖然孩子從來沒說過什么,但是,楊玉清都會不自覺的把電動車停在遠(yuǎn)遠(yuǎn)的位置,走到校門口去接送他。
那輛電動車,買的時候就很舊了,座位的海綿墊從一兩處磨破的開口露出來,把手上的皮圈也破了幾處,保護(hù)鏈條的外殼,因?yàn)樽菜み^幾次,有些變形,并且,銹跡斑斑。
這樣的一輛電動車,穿行在其他家長的豪車當(dāng)中,那幅寒磣破敗的樣子,讓楊玉清想象一下,都會覺得臉上發(fā)燙,哪里還有勇氣近前。
為什么一定要每天接送兒子呢?雖然工作不忙,考勤也不嚴(yán),是有時間的,但高一,學(xué)校已經(jīng)抓得很緊了,幾乎所有同學(xué)都已經(jīng)住宿了,周末才回家。
楊玉清不敢一個人呆在單身宿舍。她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離婚的事,不去想,今后的生活可能會變成什么樣子。她不去想,那一切,都像是一個張著血盆大嘴的蟒蛇,隨時會吞噬掉她。
只有時時刻刻看著王跳跳,她的心才不至于那么狂亂,像是暴風(fēng)中的落葉一樣被席卷和擊打??粗跆拖癯轼f片的人獲得的短暫迷幻的快感,可以有一點(diǎn)日子一如從前的虛妄。
更重要的,她潛意識里在不斷告訴自己:王永富是很愛王跳跳的。夫妻可以沒有情分了,可是,對于孩子,誰能割舍下呢?都說虎毒不食子,這孩子,是讓日子回到從前的一線生機(jī)。她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樣的一線生機(jī),并且,如同回光返照的將死之人,帶著一點(diǎn)狂熱的盲目樂觀。
她坐在圖書館自己的辦公桌前,人不多的時候,在高高的書架之間,每一寸空間都顯得幽暗,書籍原本的墨香陳舊了之后有一點(diǎn)怎么也清除不了的霉味,坐在里面的人也像是落了塵,被封鎖在某個不知名的荒原里。
她不能呆在這樣的寂靜里,必須填滿它,無時無刻,都要填得滿滿的才行。可是,用什么填呢?把所有書架擦拭一遍,整理書本,以前每次心情不好,這樣的清潔忙碌能夠讓她很快安靜下來,可是現(xiàn)在,完全沒有作用。
她感覺自己停止不了心跳很快,快得不僅慌亂,還有悶痛,手還會無法自制地顫動,甚至有接近窒息的瀕死感。
我是不是快要驚恐發(fā)作了。學(xué)過這種極其詭異的心理障礙的類別,那種對癥狀的描述,在現(xiàn)在的感同身受之中,躍然紙上。
王永富給楊玉清發(fā)了條信息:今晚過來看兒子。
所有不適,都在這條信息之后緩解了,她的腳步不自覺地輕便起來。上班的空檔,她溜號了,跑回宿舍,把擠壓得像腌菜一樣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倒在床上,一件件比劃、搭配,結(jié)果件件都不如意。最后,選了很多年沒穿過的一件雪紡長連衣裙,肩膀那兒有點(diǎn)脫線了,好在,這個季節(jié),外面再穿件針織衫,正好把那里遮住。
接完兒子回來,王永富的車已經(jīng)停在宿舍樓下了。
楊玉清停好電動車,支架扯住了裙擺,一用力,裙擺撕裂了一道長條口子。這是唯一一條最貴的能穿的長裙了。楊玉清想強(qiáng)忍住,還是狠狠踢了車后輪一腳泄憤。
王永富在車?yán)锍橥隉?,慢條斯禮下車,開后備箱拿了二箱水果,一大兜零食,跟著母子二人上樓。
楊玉清走在最后,有些因?yàn)楣е?jǐn)顯出的局促,像是客人一樣。進(jìn)到房間,王永富一言不發(fā),打量著這個窄小的屋子。
楊玉清找好杯子,準(zhǔn)備倒茶,但又躊躇在那里不動。這么些年夫妻生活養(yǎng)成的溫順,婚變之后的憤恨,讓她左右為難。
“不用忙,我不喝水?!蓖跤栏缓敛辉谝獾卣f。
“跳跳,感覺怎么樣?在學(xué)校還適應(yīng)嗎?”王永富轉(zhuǎn)向王跳跳。
“就那樣,還行?!蓖跆雌饋淼故呛桶职忠蝗缤5臒峤j(luò),沒有生分。
“你學(xué)校的高中校區(qū)離這里比較遠(yuǎn),爸爸那上學(xué)方便些,你看,要不要住過去?”王永富很隨意地探問。
“不了,我習(xí)慣了住這里?!蓖跆土讼骂^,回著。
“你安的是什么心,你讓兒子住你那里,和那個靠小三上位的賤女人一起住嗎?靠被男人睡,讓男人搞大肚子搶男人,下賤成這個樣子,會把我兒子帶成什么樣子?!睏钣袂宄銎洳灰獾仄瓶诖罅R。
“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像個沒讀過書的潑婦,沒有一點(diǎn)教養(yǎng)。你好歹也是上過大學(xué)的,不但靠我養(yǎng)這些年,不會掙一分錢,現(xiàn)在,是連人也不會做了嗎?”王永富有些刻板的臉,冷下來,呵斥著。
“我連人都不會做了,你會做人?做人做到出軌,做到背著老婆搞大小三的肚子,做到拋棄自己的老婆,拋棄自己的親生兒子,讓小三鳩占雀巢。你可真會做人啊?!睏钣袂迮瓨O反笑。
“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什么?!蓖跤栏荒樁秳恿艘幌隆?p> “是,過去的事了,過去好幾天了。等那個賤女人的孩子生下來,你趕快去做一下親子鑒定吧。別當(dāng)了冤大頭,自己親生兒子不管,幫別人養(yǎng)野種。這種綠茶婊,什么下作的事都做得出來?!睏钣袂謇^續(xù)惡狠狠地罵。
“滿嘴拉屎噴糞,我懶得理你。”王永富轉(zhuǎn)向王跳跳“兒子,我走了,你媽瘋了?!蓖跤栏凰らT而去。
“你滾,你滾快一點(diǎn),滾了就不要再來?!睏钣袂逍沟桌锏拇蠼?。
“媽,好了,鄰居聽見了丟人?!蓖跆碜涌s到書桌旁,寫作業(yè)。
楊玉清到自己房間,把自己扔到床上。熱淚滾滾。
“我懶得理你?!彼叵胪跤栏缓妥约赫f話時,那不可一世的派頭,那冷冰冰的樣子,那滿臉的厭惡。
我是垃圾,我就是一堆垃圾。楊玉清拿出刮眉毛的刀片,劃在前臂上,一道又一道,不會疼。
王跳跳正在青春期。以前多粘媽媽啊,睡前一定要纏著媽媽講一段睡前故事,而且,只愿意聽她講小時候在農(nóng)村發(fā)生的那些趣事,講到最后,無事可講,楊玉清常常會編造一些出來,這孩子還真信,仍然聽得津津有味。一放學(xué)回來,見到媽媽的第一件事,就是撒撒嬌,故意嗲聲嗲氣地叫媽媽。媽媽在喝茶,也會像個小大人一樣,坐在那里一本正經(jīng)、慢條斯理地陪著喝,母子倆聊些茶如人生之類的哲理,看見媽媽累了,趕緊上來幫媽媽按摩肩背,王跳跳的十指修長有力道,不知這孩子從哪里學(xué)來的,點(diǎn)按在穴位的手法很到位,通身舒泰。
可是,生活中有很多事都是悄無聲息地改變。楊玉清不知道兒子從什么時候開始,回家喜歡躲進(jìn)房間、緊閉房門,要不就是有空就盯著手機(jī),和媽媽說話也是半天才應(yīng)一個字“嗯”。楊玉清有時候開玩笑說再給兒子講睡前故事,兒子“咦”地一聲,然后說:“媽媽,你出去。”
楊玉清是這樣熱切地想要時時看著王跳跳,生怕一個不小心,不注意,兒子突然就不見了。
王跳跳睡覺時,她偷偷看著,可以盡情撫摩著孩子濃黑的頭發(fā),整齊的眉頭,像女孩子一樣長長的睫毛,鼻梁,嘴唇,還有嘴唇上柔軟稀疏的胡子茬。
王跳跳吃飯時,她看著他??此厞A菜邊看著手機(jī),半天吃一口菜,半天扒一口飯,很斯文地閉唇咀嚼,沒有聲響。偶爾,王跳跳一抬頭,看她直愣愣盯著自己,嚇一大跳:“媽媽,你在干嘛?”
“哦,我沒干嘛。”楊玉清回過神,無意識地也扒口飯。
“兒子,你是媽媽的命根子,媽媽要是沒有你,會活不下去?!庇袝r,楊玉清會突然蹦出這么一句。
“媽,我這不是好好地在這嗎?”王跳跳有些稚氣未脫地安慰她。
“兒子,我想要你陪我喝喝茶。”
“兒子,我想要你陪我聊聊天。”
“兒子,我想要你給我按摩。”
楊玉清無休止地一遍遍要求,看著王跳跳在那寫作業(yè)或看手機(jī),把她晾在一邊,她像是深夜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樣,拼命想要扒拉開一扇門。
“媽,我要寫作業(yè)。”
“媽,我要和同學(xué)聊天?!泵看危跆际沁@樣回應(yīng)。然后,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你是我親生的嗎?我要個兒子有什么用?”有時候,楊玉清也會這樣沖口而出。
一次楊玉清做衛(wèi)生,翻找到兒子夾在書中的一封信,確切地說是一封情書。那些情竇初開的歡喜,那樣細(xì)膩浪漫的語句,每個散發(fā)著香氣的詞藻,讀著,驚異之余,有一點(diǎn)慰藉,兒子長大了,但是,嫉恨又隨之襲來,辛苦養(yǎng)大的兒子,轉(zhuǎn)眼前就被別人搶走了。最后恐懼占滿了心間,相依為命的兒子,如果被別人搶走了,自己怎么辦?一個人都沒有了。
被背叛被拋棄,隨著恐懼在心間如同爆炸的煙花,擴(kuò)散放大。她緊緊攥著這封信,恨不得它在手心里即刻自焚。她想一把撕爛這封信,掐滅這個苗頭和征兆,但她渾身發(fā)抖地克制了自己,殘存的一點(diǎn)理智告訴她,如果真的那樣做了,就會傷兒子的心,那等于失去了兒子。
像是呆立了一個地老天荒,楊玉清默默地把那封信放回了原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