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艱辛的直立行走1

　　這一次的“花間集”，大家沉默了許多。畢竟，周曼和楊玉清的人生課題都太沉重了。和心理病人戀愛，中年女人重回考場廝殺，每一個都像是壓迫孫猴子的五指山一樣，讓人覺得無法翻身。

　　“小西，能不能指條別的路，這個考研，這明明是死路啊，太難了，不是難，是不可能?！睏钣袂迦鐔士煎?p>　　林小西摟過楊玉清的肩膀，手掌有深深的力量傳導(dǎo)過來，什么也沒說。

　　大家很有默契，行程結(jié)束，分手之前，都給了周曼和楊玉清大大的久久的擁抱。

　　楊玉清一絲絲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之前，還沒有弄清方向的時候，有著迷幻般的希望感，就像以前小時候有過的那樣，似乎會有什么天降奇跡，忽然之間難題就被化解了，坎就邁過去了。有一種少年時期會有的雀躍，似乎生活是向著無限可能展開著?？墒?，要靠自己，還要走考研這條路，這不就等于一個得了絕癥的人終于尋到一位可以救治他的名醫(yī)，可是見到名醫(yī)的時候，對方已經(jīng)死了。除了離婚，這可能是楊玉清體驗(yàn)到的最大的一次幻滅感。

　　林小西按照楊玉清的意愿，把她送回了家。她對楊玉清的狀態(tài)一目了然，然后，她仍然是一臉篤定，一言不發(fā)。

　　楊玉清象具僵尸，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邊是無路可走的絕境，人到中年，從零開始，沒有專業(yè)，沒有特長，沒有職場經(jīng)驗(yàn)，一邊是虛無縹緲的考研，只想象一下，自己一大把年紀(jì)，重回考場廝殺，混在千軍萬馬之中，和青澀的、斗志昂揚(yáng)的孩子一起擠獨(dú)木橋，硬要?dú)⒊鲆粭l血路。這種難，讓人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太難了，比死都難。

　　“除了考研，還能有別的路嗎？”她反反復(fù)復(fù)，只有這個念頭，想尋找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去干個體，做點(diǎn)小買賣，可是自己會干個啥呢？自己是適合做生意的人嗎？顯然不是。再去找工作，年齡、職場經(jīng)驗(yàn)擺在這里，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

　　楊玉清此刻有一種清晰的感覺，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畢業(yè)之后，踏入社會，每個人就像一些粒子運(yùn)動一樣，在這種運(yùn)動中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墒牵划厴I(yè)就結(jié)婚，呆在家庭里，沒有參與到社會中，現(xiàn)在，和自己一起的那一撥人都有了合適的位置，已經(jīng)沒有空位置給自己了，自己就是一個多余的一份子，一個被社會拋棄的、剩下的人。

　　她像一個被診斷為癌癥的病人，抱著對醫(yī)生的懷疑的執(zhí)念，拼命翻找職業(yè)大典、行業(yè)信息，看看自己是否能絕處逢生。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生存”這件事情上，落得太遠(yuǎn)了。

　　“謀生，謀生，謀生”。她在失望和無望之中，不停地?fù)u擺和掙扎。

　　“世人謀生，不過三條路，官場、商場、職場，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是背景，商場的游戲規(guī)則是資金，職場的游戲規(guī)則是年齡、學(xué)歷、能力。時間長了，她摸索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道道，可是有什么用呢，這樣看起來，自己哪一樣都不具備，條條是死路。”

　　她去觀察身邊人的謀生方式，林小西是模范，優(yōu)秀人才，體制內(nèi)，望塵莫及。張丹也是，雖然只是普通工作人員，也能?，F(xiàn)世安穩(wěn)，衣食無憂。她們算作官場吧，吃公家飯的。周曼自己經(jīng)營茶莊，就是商場了。李曉芳作為高管，當(dāng)然是職場了。自己目前只能勉強(qiáng)算職場，因?yàn)樵谑澄镦湹锥恕?p>　　楊玉清這時候似乎才如夢初醒，原來社會真的是有階層的，三六九等，一目了然。什么階層固化，什么中產(chǎn)階級，什么食物鏈頂端，以前這些詞匯對她而言，完全事不關(guān)己，也從來沒去理解有些什么意義?？墒撬F(xiàn)在，真真切切體會到，自己就是在一座叢林中，面對的就是弱肉強(qiáng)食，為了生存必須爭先恐后。人活著，就得吃飯穿衣，就得生存，這就是定律。她忽然有點(diǎn)理解曾麗麗了。在生存的你死我活、鮮血淋漓之中，一口嘴邊的肥肉，誰會不吃呢？而現(xiàn)在，自己就站在最底層，空張著嘴，什么都撈不到。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我會變成什么？這種恐懼又來了，深深地抓住她。讓她想尖叫、想逃跑，然而最終什么也做不了，呆滯著。忽然又熱淚盈眶，仿佛看見自己被領(lǐng)導(dǎo)炒掉，求職無門，年老體弱，睡在橋洞里，或者在街邊揀食垃圾。這種歷歷在目的凄涼的想象，讓她害怕得發(fā)抖。

　　有誰可以依靠？父母、孩子、朋友，不，誰都不可以，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誰都那么遙遠(yuǎn)，誰也替代、改變、承載不了另一個人的命運(yùn)。楊玉清感到，被命運(yùn)赤祼祼拋棄在生命的荒原里，人生軌跡的拋物線，不可避免地，要么不斷下墜，要么戛然而止。

　　我能做點(diǎn)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深深的空虛和無助感，使她癱軟而蒼白?；蛟S，匆匆找個人再嫁，就不用這么難了，至少，有人甘苦與共。當(dāng)然，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清楚，那么做，只會讓自己跌進(jìn)更深的泥潭?？傆须u湯說先謀生，再謀愛。其實(shí)，這背后直指的是人性，沒有謀生，哪能謀到愛呢？關(guān)系的本質(zhì)就是等價交換，一無所有的人，拿什么去交換？即使看似有了依靠，或者失去的更多，例如尊嚴(yán)、例如自由。

　　楊玉清又陷入渾渾噩噩的混沌之中，晝夜顛倒，醒睡不分。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就覺得自己明明是個女人，卻像頭狼，總是躲在無人的暗處，添血療傷。

　　每次和林小西也有默契，這種時候，林小西第一替她請假，第二交待大家不打擾她。決策是最痛苦、心理沖突最嚴(yán)重的時候。

　　那么，考研吧？不然，還能怎么辦？其它的路一望而知是死路，至少這一條，是生死未卜。終于熬過幾天，這個念頭凸現(xiàn)出來，楊玉清仿佛從瀕死的前沿重返人間，累得渾身冒虛汗。

　　“我決定考研?！彼o林小西發(fā)過去一條微信。

　　“決定了就好?！绷中∥鞣路鹪缇皖A(yù)料到這一刻。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這一句話突然蹦到腦海中。沒有路可走的時候，迷茫、昏暗，一旦有路可走了，再難，也知道用力的方向，也要背水一戰(zhàn)。

　　“做這個決定太痛苦了，每一秒都想要你直接幫我去開始做就好，為什么還要我受這個過程的煎熬？”楊玉清抱怨林小西。

　　“因?yàn)椋酥粫樽约旱臎Q定負(fù)責(zé)任?！绷中∥骱芸旎貜?fù)?！澳呐率俏遥仓荒芙ㄗh，替代不了你?！绷中∥餮a(bǔ)充了一句。

　　“的確，當(dāng)你給我這個建議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那你告訴我接下來該怎么做？可現(xiàn)在，接下來該做的第一步，我都清清楚楚?！睏钣袂逭f。

　　“這就是自主的力量，生命所有動機(jī)，都來自于自主?！绷中∥髡f。

　　“我體驗(yàn)并見證了，存在主義的四大主題之一，責(zé)任，是這樣嗎？楊玉清有點(diǎn)打趣了。

　　“是的，中國未來最優(yōu)秀的心理師?！绷中∥餍赜谐芍?。

　　“你這吹噓太高了吧。你對自己都沒有過么自戀過?！睏钣袂搴诡仭?p>　　“我是搞學(xué)術(shù)的，寫寫論文做做研究還行。你是搞實(shí)踐應(yīng)用的。實(shí)踐是檢驗(yàn)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我們整出來的那一套東西，最終得由你們來評價、檢驗(yàn)。所以，你當(dāng)之無愧。”林小西笑笑。

　　“行了，小西，我這才是哪跟哪啊?！睏钣袂逶桨l(fā)不好意思了。

　　“去吃好吃的。”倆人異口同聲。

　　“擼串?！眰z人又異口同聲。

　　林小西接了楊玉清，直奔老聚點(diǎn)。大學(xué)通常都有一個好處：附近好吃的一定很多。學(xué)生是巨大的消費(fèi)群體，商家都看中了這一點(diǎn)，而且，因?yàn)楦偁幋螅x擇多，天長日久，優(yōu)勝劣汰，市場規(guī)則之下，能留下的都是精華。

　　她們隔三差五，饞蟲犯了，必定會來的這家燒烤攤，叫“久哥”，就屬于是精華中的精華，不早一點(diǎn)，根本沒位置。

　　“沒有久哥治愈不了的人生?！睍r間久了，這句口號在學(xué)生們中間流傳甚廣。也確實(shí)經(jīng)常能看到，一幫憤青小子，在這里吆五喝六、指點(diǎn)江山，或者明明一群萌妹子，陪著失戀的姐妹，開懷痛飲、一醉方休。

　　攤主就叫“久哥”。中等身材，不像一般的餐飲老板，膀大腰圓，偏清瘦，甚至帶點(diǎn)眉清目秀的書生氣。滿臉堆笑，但話很少，只埋頭干活。有時，混得熟了的老顧客上一支煙或敬一杯酒，卻豪爽得很，只管接著。有點(diǎn)《深夜食堂》中陳道明的味道，間或還有些放浪大膽的女學(xué)生，上前搭訕。但仍舊只是笑笑，不搭話。

　　直奔靠窗的小隔間。雖說是燒烤攤，米白原木的裝修風(fēng)格，有竹簾的隔斷，煙火裊繞間不失文藝氣息，用一句糙話說叫：有逼格。

　　老三樣必點(diǎn)：雞爪、鯽魚、魷魚須。搭配一些素菜和小涼菜，最后要了一箱勇闖天涯，齊活。

　　林小西和楊玉清大學(xué)時代開始，就有千杯不倒的美名。干過的最豪橫的一件事就是，兩個人把一圈男生喝趴了，還能裝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當(dāng)然，強(qiáng)忍的，回去就吐了。只是，畢業(yè)之后，金盆洗手，小酌怡情，倆人偶爾吃飯，助助興。

　　看今天林小西這架勢，有點(diǎn)重回當(dāng)年之勇的意思。

　　話不多說，軍馬未動，糧草先行。菜還沒上，就各自啟開一瓶酒，連干三杯?！奥c(diǎn)喝，沒人跟你們搶?！本酶缢筒诉^來，提醒一句。

　　“喲，久哥，您開金口，難得，就沖這，咱們再干三杯?！绷中∥鞴笮?，打趣，真就又干三杯。

　　楊玉清也不甘示弱，跟上，一飲而盡。

　　久哥笑著搖搖頭，“這倆丫頭?！鞭D(zhuǎn)身去忙別的了。

　　酒先稍停，倆人吃菜。先干掉三串雞爪子，楊玉清才有空說話。

　　“酒壯慫人膽。這勇闖天涯一下去，豪氣干云，考研，算個逑?！睏钣袂逡荒樰p松。

　　“勇闖天涯，這四個字，一品，就來勁，有味道。我們哪一場失戀，不是就著它，越挫越勇?！绷中∥黝D一下，“哈哈，你別酒勁下去，又慫了?！绷中∥鞴室馊⌒λ?。

　　“你等著，看我會不會慫，必須地，一定地，絕對地，不會?！睏钣袂逡槐患⒕蜕项^。

　　“不會什么？”久哥又過來。

　　“不會不喜歡你，久哥。”楊玉清一臉憨笑。

　　“你這點(diǎn)表白算個啥，久哥久經(jīng)沙場，哦，不，是情場。”林小西壞壞地說。

　　“你們別拿我這個糟老頭開涮了?！本酶缧π?，又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