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堅持2
“是誰在導演這場戲？我們每個人的劇情是誰決定的？”楊玉清喃喃自語。
“是上天，也是你我自己?！本酶缰匦绿痤^，臉上恢復了堅毅和冷靜。
“謝謝你，久哥，我回去了?！睏钣袂逯匦麓魃峡谡?。久哥并沒有出聲，只是安靜地點了點頭，目前她，走進了黎明前最漆黑的夜里。
吃了東西，一到家就睡著了，這樣休息一下，精神好了很多。家里狹小、擁擠，又空曠、寂寞，正值寒假，每個假期楊玉清總會把兒子送去外公那里，或者是他爸爸送他去各種游學營。
“為什么不讓兒子在身邊呢？”楊玉清坐在床上，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想。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我及我的身邊是沼澤、是泥潭、是臭水溝，我墮落到這里就可以了，我兒子不可以，屬于他的應該是星辰和大海，而不是我的艱難和困頓。我不要他看到生活齷齪猙獰的丑陋樣子。楊玉清腦海中自動浮現(xiàn)的，都是這些。
“為什么我活得這么不像個人？”楊玉清再問自己。別人都有美滿溫馨的家庭，順利發(fā)展的事業(yè)，殷實體面的日子，只有我，什么也沒有?！笆俏也慌浒?，不配擁有任何東西?！薄耙苍S，小西也對我失望了，我也不配有她這樣的朋友?！?p> “好久沒去鄭立那，今天一起去，我一會來接你?！绷中∥鞯男畔⑦m時來了。
楊玉清愁云慘霧當中，有了一點晴朗，馬上起床梳洗。嘴唇消腫了很多，她仍然抓住昨天久哥給的口罩戴上。
林小西上樓進屋，沒有刻意問詢什么，只是同樣的緊緊抱住楊玉清，然后拍拍肩膀，倆人一起出發(fā)。
好久不見，鄭立還是溫柔含笑地倚靠在門前，迎接她們倆。
“你的趙先生不在嗎？那我們今天口福沒那么好了?！绷中∥鲯咭曇谎畚輧?，只有鄭立一個人，打趣說。
“他們餐飲協(xié)會在愛爾蘭有一個食材展博會，會去那里一個月。”鄭立說。
“把童童帶去了嗎？”楊玉清一進屋，沒看見孩子。
“是的，本來我也特別想去，但有幾個重要的來訪者，不便于臨時休假?！编嵙⒛樕细‖F(xiàn)著小女孩沒吃到棒棒糖的遺憾。
楊玉清看著她，心里慨嘆：“怎么會有如此純真的中年人，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經歷過世事滄桑?！?p> “愛爾蘭，是我的世界版圖還沒去的地方。”林小西也有向往。
“就是那個傳說不能離婚的國家嗎？”楊玉清對這個地名，僅限于此。
“是的，是個美麗的島國。之前確實是不準離婚，不過1996年之后，就廢止了這樣的法律?，F(xiàn)在是可以的?！编嵙⒒貞?。
“為什么，童話總是抵不過現(xiàn)實？”楊玉清沮喪下來。
“不管法律如何規(guī)定，真正的契約，在人們心里?！编嵙⒁I大家坐下來。三張蒲團圍成一個圈，擺放在屋子正中央。三人落坐，圓圈中間有一排金色的像是碗一樣的東西，每個都放在厚實的墊布上，還有棒槌一樣的短小的木棒。
調整呼吸，安坐于蒲團，世界漸漸安祥下來，變得澄明清靜。楊玉清自然地閉上眼睛?！岸！币宦曄楹颓逶?、悠揚回蕩的聲音傳進耳邊，像香氣一樣四散彌漫、漸漸行向時光深處。
“這是？”楊玉清什么時刻，也不能泯滅好奇。
“頌缽?！编嵙⑤p柔地回答。
時間靜止了，世界也靜止了，各種念頭在腦中如野馬奔騰，欲撕扯身心，使之不能安住。楊玉清焦躁地睜開眼，看見鄭立和林小西安然地坐在那里，身上止息的氣息又像是早就不在那里了。她再次調整一下呼吸，重新閉上眼，坐下來。
“我完蛋了，這輩子就是廢人一個，沒有任何出路，到處都是死路。人說絕處逢生，我總是行至絕境，卻從來沒有逢生?！薄拔疫@樣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義？很多殘疾人都能養(yǎng)家糊口，我在謀生這件事上，卻是如此無能，連自己都沒能力養(yǎng)活，茍延殘喘，上有老下有小，卻不能給他們任何依靠?！贝藭r此刻，楊玉清籠罩在周身的，都是悲哀和頹喪。
“我不會再有任何改變，我就這樣了。只配呆在陰溝里，再怎么仰望星空，星空也不屬于我?！毙睦锏乃嵬囱蜎]了她。
“?！保质且宦?，仿佛是覺察到了她在無望的黑暗里迷途和渙散的身心。這聲音，安撫著焦燥，又收攝心神，楊玉清又再次安住了一些。
“可以說說你此刻的感受嗎？”鄭立發(fā)現(xiàn)了邀請，楊玉清知道，是向著她。
“長久以來，包括此刻，我像一個陷入沼澤里的人，這里又臭又濕，還有各種爬蟲叮咬，我拼命想掙脫，但是越掙扎越深陷。決定考研，就是我的一塊浮木，我滿以為可以獲救了，無望的是，我以為的浮木只是我的幻想?！睏钣袂逶陂]目的身心安定之中，更加能夠看到千頭成緒的煩亂之中，自己的心境。
“是什么讓你感受到，當前的你，是在一個致命的骯臟的沼澤中？”鄭立再次輕柔地發(fā)問。
“這是顯而易見的，我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家庭，破碎了，失去了完整的家；事業(yè)，是一份勉強糊口的工作，不需要任何能力，是人都能做，更談不上前景；家人，孩子沒有培養(yǎng)好，沒有給孩子一個好的起跑線，可以讓他少奮斗十年，長輩年老，卻沒有能力回饋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甚至連親自足夠的照顧也做不到。決定一個人價值的最大二個維度，事業(yè)、家庭，我都沒有，我真是枉為人?！睏钣袂鍍A倒著無能為力。
“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是你理想的自己？”鄭立問。
“是的，不僅是我如此，世人皆如此。這應該是普世價值觀?！睏钣袂逭f。
“如夢幻想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對此，你有什么感受？”鄭立說。
“我腦子里知道一切都是空的，但現(xiàn)在，我的感受中，我辦不到?！睏钣袂逑袷且粋€大寫的“囚”字，困在自己三尺見方的牢獄里。
“這三句話的最后一個字，從后往前念，是什么？”林小西忍不住提示。
“觀電影。”楊玉清有點懵，感覺話題好跳躍。
“我們剛才安靜了下來，現(xiàn)在，帶著這份安靜，一起來看部電影吧。”鄭立發(fā)出邀請。
鄭立稍微準備一下，楊玉清才發(fā)現(xiàn)，墻面是隱藏了投影布的。那些一整面墻的大排書柜之間，原來有嵌入的音響設備，如果不是仔細留意，它們渾然一體，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大家仍然坐在蒲團上，這已經是非常習慣的方式了。
電影開始播放，聲音在整個房間彌漫開來，清晰而柔和，就像月光流淌在地上一樣。房間里每個位置接收到的聲音均勻一致，都是一個恒定的、穩(wěn)定的整體。
照說楊玉清在婚姻當中，生活品質也不低，可是，在鄭立這里，她常常覺得自己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對什么都一無所知，看什么都新鮮。她第一次感受，坐在地上，聲音在整個空間環(huán)繞，如同耳邊的海水輕輕蕩漾是這么享受的一件事情。
電影開始，她全身心地投入進去，滿滿的代入感，不對，那個看到代入感的人已經不見了，她就是主角，進入另一個時空，按照不同的劇本，演繹另一個自己。在這樣的處境中，她只來得及觀察到影片的名字《和平戰(zhàn)士》。
電影的劇情并不復雜：一名極有天分而自負的體操運動員，天天晚上睡不著，在深夜游蕩的加油站，遇見一位老人，他稱呼他為蘇格拉底。這位老人引領著、陪同著、啟發(fā)著他的成長，他極度渴求想成為奧運會體操選手又一直完不成高難度動作而心懷恐懼，在聽從老人的規(guī)則而進行一些戒律，不飲酒、不吃肉、不近女色，又放棄。后來，出車禍，經歷了最艱難的時期，醫(yī)生說能正常走路就不錯了。他又找到了老人，并開始真正的改變和成長。
主人公米爾曼，也是這部電影改編的小說的作者，就是這個名字，這是一部半自傳體小說。
楊玉清沒有看見米爾曼，沒有看見別人，只看見了她自己。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前路的黑暗像怪獸，張著血盆大口，她怕，那怕像海水把她淹沒，但她既不能動，也不能逃走。
她從婚姻當中被剝離時，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婆婆，她兒子的爸爸，她妻子的身份，她作為一個讓人艷羨的主婦的角色，她像空氣一樣須臾不能離的熟悉而習慣的生活方式，她的家庭地址，她在那所房子里得到的空間，這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就好像她成為一個懸空的人，腳下什么也沒有，落不到實處，看不見人生來時的歲月，對，就是那個詞：虛無。虛無到讓人心里發(fā)慌，緊縮，更像是鬼片中常見的一個人，頭發(fā)遮蓋了臉，想去看到臉，可是撥開頭發(fā)，看到的還是頭發(fā)遮蓋的臉，臉呢？沒有臉？我呢？我是誰？
老人說：勇士的第一要義是虛無？為何要經受虛無？每個人都像是洋蔥，就是各種社會角色和身分的層層包裹，才形成一個人。如果沒有這些包裹，就沒有“我”，沒有任何東西，里面空空的。
是啊，我們的腦海塞滿了沒有用的東西，這些東西就是一些每分每秒都在萬馬奔騰的想法、念頭，它們總是在兩個魔鬼的操縱下興風作浪，一個叫過去，一個叫未來，并因此，侵蝕我們的身心，要么是活在悔恨里，要么是活在恐懼里。
“凡事都有意義，楊玉清?！彼牭嚼先藢λf。“你此時此刻經歷著的每一件事，都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只是需要你自己去定義?！?p> “難道離婚也有意義？難道考研失敗也有意義？”楊玉清辯駁，“那么，它們的意義是什么？”
“你自己去尋找去定義，孩子，你會找到的?！崩先苏f。
“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才會快樂，例如考研成功，例如婚姻美滿。”楊玉清不服。
“大多數(shù)人都有這樣的困境，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得不到就會難受。甚至是得到了照樣會難受，因為擔心不能永遠擁有。所以，世人的苦只有兩種，患得患失，或者說是求不得，放不下。”老人緩緩地說。
“佛曰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楊玉清故意頂嘴。
“你看這八苦，哪一苦不是得失之間的強求和執(zhí)著。”老人說。
“孩子，能帶來快樂的是旅程，不是目的地。我們能活著的地方，只有現(xiàn)在?！崩先苏Z重心長。
老人走了，楊玉清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你現(xiàn)在是誰？”林小西問她。
“我是楊玉清?！睏钣袂逭f。
“剛才你是誰？”林小西又問。
“剛才我是米爾曼?！睏钣袂寤卣f。
“你剛才在演米爾曼的電影，那么你現(xiàn)在呢？”鄭立淡淡地問。
“我現(xiàn)在在演楊玉清的電影?！睏钣袂暹€未說完，忽然接著說：“這本就是一場電影，我并不知道劇本，我入戲太深?！?p> “悟到了?！绷中∥鲝膩頉]有這么激動過，淚盈于眶，過來抱住她。
“也許只是一秒，記住此時此刻?！编嵙⒛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