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庭早做好了在席上被人叫到的準(zhǔn)備。
受邀前來參加雅秋會的都是文人墨客,想要驚艷四座的方法無非就是展示琴棋書畫。這幾樣梧庭都不精通,但托了沐勤思貫徹幾十年的國學(xué)熏陶教育理念的福,梧庭會背詩。
她放下手中瓷盞,在桌上輕輕磕出一聲響。
這一聲響像一個信號,四周的文人們都朝她望了過來。
“我是個鄉(xiāng)野出身的莽夫,詩歌詞畫我都不拿手,既然大少爺要我以‘山河’為題開篇立目,我這兒正好有從旁處聽來的幾句詩詞可誦予諸位一聽。”梧庭緩聲道。
“不知是哪位大家所作?”旁人好奇地問。
“只是我來喚雷城前在山野之間聽到的幾句詩詞罷了?!蔽嗤フf。
“山人這話說得好生狡猾!”一書生抱怨道,“山野曠遠(yuǎn)幽深,誰知這詩詞真是山人聽來的,還是山人自己怕丟丑而故意拿來遮掩的說辭?”
梧庭眼含笑意地瞥了他們一眼,拿起筷子,驀地在青瓷盞上重重一敲。
金玉與瓷器碰撞生出一聲清脆的鳴響,滿場寂靜下來。
梧庭半仰起腦袋,閉上眼醞釀著情緒。
正當(dāng)會上諸人等至不耐煩,以為吾木山人不擅作詩將要出丑時(shí),梧庭忽然睜開了眼,從席上站起了身,驚了旁邊幾人一跳。
梧庭繞過自己的桌子,走到宴席中間的地毯上,半瞇著眼,環(huán)顧四周一圈,大袖一展,正當(dāng)別人以為她終于要開始時(shí),她卻只是清了清嗓子。
眾人被她高高吊起了胃口,卻久等不來她的詞作,有些不滿,不知是誰說了一聲“故弄玄虛”,聲音不大,卻在安靜的會上被人聽得明明白白。
梧庭這才舍得開金口,在眾人有些萎靡無聊時(shí),忽地高聲吟道:“??驼勫?,煙濤微茫信難求!”
拾玉仙姑被這一嗓子嚇得摔了手中酒杯,席上還有些人的反應(yīng)不比她好多少。
商元瑋眸中精光一閃,唇角微勾,指腹摸了摸自己的酒杯杯檐。
梧庭一手負(fù)在身后,信步朝暖閣門口的方向走了幾步,“越人語天佬,云霞明滅或可睹?!?p> 四周侍奉的侍者在梧庭的手勢示意下,拉開了暖閣四面的簾布和帷幔,湖光山色豁然開朗,清冷水汽和炭火暖氣相撞形成了飄渺輕薄的霧氣,將這挽月湖岸邊的亭臺樓閣、草木山石掩映其間,似乎真成了梧庭口中“云霞明滅或可睹”的天姥山。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天臺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p> 梧庭轉(zhuǎn)身,大袖紛飛,暗藏在袖中的繪川筆在虛空中畫出一片濃墨重彩的幻境。席上諸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眼前便一花,回過神后,只見眼前兩座崇山峻嶺相對而立,天姥山聳立天外,直插云霄,高達(dá)一萬八千丈的天臺山東南斜傾,仿佛跪倒在天姥山足下。而他們站在山腳仰望霧氣繚繞的兩座大山,更是卑微地如同螻蟻一般。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p> 云霓明滅,月夜清光,眾人腳下升起一團(tuán)一團(tuán)云霧,隨著眼前鴉青色的身影飛渡過平靜的鏡湖,墨色的影子被清亮的月光投射在鏡子般的湖面上。飛鳥不鳴,抖落兩三片輕羽,湖上泛起圈圈漣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
山嶺之間傳來陣陣猿啼聲,空曠悠遠(yuǎn)。梧庭赤腳穿上被山間霧氣染濕的木屐,撥開層層枝葉,登上青石云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石徑盤旋在山間,云霧繚繞間,深山中光線昏暗。在一陡峭光滑的山壁前停步駐足,忽見遠(yuǎn)處海日升空,天雞高唱,嘹亮清透的雞鳴聲劃破沉沉昏夜,曙色一片。繼續(xù)向前走,山花爛漫,迷亂人眼,倚石休憩之時(shí),暮色忽然降臨,倏忽變幻的旦暮讓人不覺汗顏。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p> 熊咆龍吟,震響山谷,深林戰(zhàn)栗,層巔驚動。山間青云環(huán)繞,風(fēng)雨欲來;谷底流水澹澹,水煙迷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p> 一聲巨響震徹天地,竟是山崩地裂,丘巒崩摧。在這宛如浩然天劫的強(qiáng)大威壓下,一些膽子小的已經(jīng)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不禁呼喊著將要逃跑。拾玉仙姑仰頭望去,膽寒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巍峨山石已經(jīng)崩裂,巨大的石塊直沖他們飛來,一聲尖叫不禁脫口而出。
人群大亂,赴宴的人們猶如無頭的蒼蠅一般亂闖亂撞,慌不擇路地想要逃離這片幻境。上官琳被旁邊的男人一碰,腳下一滑,竟是半個身子懸到了外面。而這下面,就是無底的深谷!
離她最近的商嘉年顧不得擦汗,猛地抓住上官琳的手將人拉了回來。
穿著木屐卻行走穩(wěn)當(dāng)?shù)奈嗤セ剡^頭來,對著眾人微微一笑,背對著地崩山摧的天姥山一揮衣袖,那些巨大山石便在空中驀然停住,化作了齏粉,在璀璨的金光中消失不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p> 洞天福地訇然中開,渺渺仙音中,反彈琵琶的飛天身后飄帶飛揚(yáng),云中君披云霓為衣,驅(qū)長風(fēng)為馬,斑虎鼓瑟,青鸞駕車,群仙好像列隊(duì)迎接梧庭和她身后的眾人到來。金臺銀臺與日月交相輝映,氣象萬千,景色壯麗,驚心炫目。
眾人見此景,不禁露出神往之情,表情癡癡地走上前來。
“這就是仙界嗎……”白發(fā)蒼蒼的灰袍老者顫顫巍巍地跪倒在濕滑的山路上,眨眼間已是淚流滿面。
竹漣身邊的幾位年輕文人早已按捺不住,眼中倒映著金光璀璨的仙境,面露狂熱,不顧腳下山路濕滑狹窄,拔腿狂奔,仿佛逐日的夸父一般朝眼前的洞天福地奔去。他們的反應(yīng)自然在眾人之間掀起了波瀾,一聲吶喊過后,幾乎所有人都朝仙境追去。霎時(shí)間,人群騷亂,動蕩不安,而諸天神佛滿目慈悲,悲憫地俯瞰這群窮盡一生也無法證得大道的可憐修士們。
商嘉年半摟著面色蒼白的上官琳,滿額冷汗,朝自己大哥望去:“大哥……眼前的仙境,究竟是真是假?”
“幻境而已,真是愚蠢。”商元瑋的眼中流露出對眼前眾人的憐憫,仿佛在看一群螻蟻。
“大哥,吾木山人能造出這么逼真恢弘的幻境,她的修為究竟有多深?”
“至少元嬰期?!鄙淘|看了不遠(yuǎn)處的梧庭一眼,轉(zhuǎn)頭望向有些瑟縮的上官琳,溫和道:“上官姑娘,你還好嗎?”
上官琳表情怔忡,卻還是強(qiáng)裝鎮(zhèn)定,搖了搖頭,道:“我還好,多謝大少爺關(guān)心?!?p> “琳兒是凡人之軀,承受不住這等高深的幻境,大哥,你快讓吾木山人解了幻境吧!”商嘉年焦急道。
商元瑋打量了上官琳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過身朝梧庭走去。
然而不等他開口,梧庭便飛身躍上天梯,阻擋在眾人面前,高聲道:“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shí)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p> 她話音未落,身后華光流璨的仙境景象便倏然破碎,好像被砸破的鏡子一般碎成了數(shù)以萬計(jì)的碎片,四散開來。眾人悲鳴一聲,徒勞地伸出手去挽留,腳下的山路卻應(yīng)聲塌陷,不過眨眼間的功夫,地崩山摧,天塌地陷,所有人都從高處墜落。
強(qiáng)烈的失重感和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如此逼真,幾名修為淺薄的文人尖叫一聲,兩眼一翻就在半空中昏死了過去。商嘉年緊緊護(hù)住懷中的上官琳,心急如焚地大喊了一聲“大哥”。商元瑋面色平靜,撈住商嘉年的衣領(lǐng),阻止了他繼續(xù)下落的勢頭。
“山人,請你收了神通吧!”已經(jīng)崩潰的拾玉仙姑尖叫道。
梧庭卻微笑著,不答話,負(fù)手任由自己向下墜落。
眾人慘叫著,接二連三地閉上了眼,不敢接受自己將要摔死在幻境里的結(jié)局。然而巨大的撞擊并未襲來,風(fēng)聲和失重感都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陣陣暖風(fēng)。
他們猛地睜開眼,宛若大夢初醒。
眼前還是熟悉的暖閣,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沒有人摔死。
在座的人不敢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腿,雙手在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朝站在中央的梧庭望去。
梧庭背著手,聲音低沉郁頓:“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p> 她轉(zhuǎn)身,掃視過在座的所有人,眼神掠過倉皇不安的上官琳、表情關(guān)切的商嘉年,最終落在處變不驚的商元瑋身上。
商元瑋靜靜地看著她。
梧庭抬腳朝他走去,眼神沒有偏離半分,對方只能從她眼中看到清澈的光。
“別君去兮何時(shí)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p> 梧庭停下腳步,二人之間只隔了幾步距離。商元瑋微微仰起頭,和她對視,唇角隱秘地勾起,似笑非笑。
梧庭直視著他的雙眼,吐出最后一句: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