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山,青蘿幽里的至高點,高兩千丈。南面是一整塊無落腳點的崖壁,山巖堅硬而光滑,非鳥族難以攀登。
越往上走,風(fēng)越大,空氣也逐漸稀薄起來。
碧落山本就難登,背上還背了個人,饒是游逸瓊,也感到吃力起來。
稀薄的空氣最先影響到梧庭,氣壓的變化導(dǎo)致她身上的傷口開裂,痛苦爬上她的臉,但她卻咬牙沒吭一聲。
游逸瓊將梧庭往上掂了掂,拔出嵌在堅硬巖石里的佩劍,向上蹬了好幾步,緊接著再把佩劍插進崖壁中,停下喘了口氣。
“再忍忍?!币还裳葰怙h到游逸瓊的鼻尖,他知道那是梧庭的傷口再度開裂了。
梧庭虛弱地“嗯”了一聲。
除了傷口處傳來的疼痛,梧庭感受的更多的是一種無法宣之于口的安心感,就好比在冰冷荒原上行進了許久,終于回到了溫暖的家中一般。
她不知道這種安心感從何而來,也不敢相信這是從一個要殺她的人身上傳來。
梧庭想到二人靈魂相連的那道金光,心里沉了一沉。
不等她細想,破云的風(fēng)聲從不遠處襲來,卷起千層風(fēng)浪。
梧庭驚懼地回頭,只見無暗的羽翼大展,仇恨地朝他們飛射而來。他翅膀上的羽毛凌亂,有些地方光禿禿的,露出鮮血淋淋的傷口,可見游逸瓊的劍招沒讓他好過。正因如此,無暗心中的怒火更盛,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讓他怒火中燒,誓要弄死游逸瓊。
碧落山南面的懸崖峭壁沒有任何遮擋物,攀爬在上面的梧庭和游逸瓊二人是如此明顯,就像是白色宣紙上的一處墨點。他們在叢林之間時尚有藏身的機會,一旦到了崖壁上,簡直就是活靶子。
“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梧庭說。
游逸瓊早就預(yù)想到了這個結(jié)果,但是他無路可走,別無選擇。因此他沒有作出什么建議,只能咬牙繼續(xù)往上攀登。
反正必要時,他不會考慮梧庭的顧慮,一劍斬了身后這只煩人的大鳥。這并不是件難事。
“你繼續(xù)爬,我來對付他!”
梧庭強忍著疼痛,抽出腰間的鞭子,凌空一揚,一聲炸響過后,精準地擊中了無暗的翅膀。暗色電流沿著鞭子傳至無暗身上,將他激得仰頭嘶叫。
“妖女,我定要你好看!”
無暗怒極,反手卷住鞭子往后拖。他的鳥身巨大無比,力道驚人,直將梧庭從游逸瓊身上拖了下來!
“慕梧庭!”游逸瓊來不及抓住梧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從自己背后摔落下去。
瞬間騰空的失重感令人恐懼,梧庭下意識地想要掐御風(fēng)訣,然而碧落山的禁制卻讓她念出的法訣發(fā)不出一絲效力。眼見著就要從千尺高空摔下去,梧庭咬牙用鞭子纏住無暗的翅膀,懸而又懸地吊在了半空中。
無暗自然是惱怒無比,急切地想要甩開梧庭。梧庭在冰冷刺骨的寒風(fēng)中如同落葉一般搖晃,看得游逸瓊無比心驚。
梧庭已經(jīng)無暇去管游逸瓊,她死死抓著鞭子不敢松手。此處的禁制比她想象得還要厲害,任何法訣都不起作用,一旦被甩下去,她肯定會摔成一灘肉泥!
游逸瓊心急如焚,攀在崖壁上側(cè)身望著梧庭,“快跳到我身上來!”
“別管我,我有辦法!”
這句話純屬嘴硬,梧庭其實一點主意也沒有。
快點冷靜下來!梧庭在心中嘶吼。
處境越是危險,越是要臨危不亂。這是沐勤思的教誨。越慌,步子越亂;越怕,出拳越軟!
梧庭強壓下心底的恐懼,凝神閉氣地望向近在咫尺的崖壁。在即將被無暗甩向崖壁的那一刻,梧庭榨干全身的力氣,順著那股向前拋砸的力度蹬上了崖壁,一個鷂子翻身,身體騰空扭轉(zhuǎn),竟是跳到了無暗的背上!
“慕梧庭!”游逸瓊看得心驚不已,禁不住大喊了一聲。
無暗狂怒,猛地飛離了碧落山,在萬丈高空翻轉(zhuǎn)騰挪,想要甩掉梧庭。梧庭被這動靜折磨得體內(nèi)氣血翻涌,卻不敢有絲毫松懈。她死死抓著無暗背上的長羽,哪怕整個人都因為無暗的動作而懸掛于半空中,也沒有松開手。
游逸瓊已經(jīng)又向上攀爬了幾丈,回頭看到這一幕,心里竟是狠狠地一揪。
“妖女!松開我的羽毛!”無暗怒道。
梧庭緊閉雙眼,手中抓得更緊。
“好,既不肯下去,你就隨我回到鳳雀族領(lǐng)地去吧!”無暗冷笑,“看看你那相好的會不會追上來!”
說罷,無暗雙翅一振,帶著梧庭瞬間飛出去很遠,碧落山的禁制影響一下子弱了下來。
眼見碧落山離自己越來越遠,掛在崖壁上的游逸瓊快要成了一個黑點,梧庭終于有了動靜。她將鞭子收回,從無暗的頸側(cè)方向甩出,銀白長鞭在空中繞成一個圈,隨著梧庭手下用力,一下子緊緊地勒住了無暗的鳥頸。
無暗飛翔的動作瞬間停滯,從脖子處傳來的劇痛令他痛苦地雙翼不斷撲騰。
“妖女!松開!”無暗恨不得一刀殺了背上的女人。
梧庭將翻涌到口腔中的血吐在了無暗的背上,沙啞著嗓音道:“你帶我飛上碧落山,我就放走你?!?p> “那我寧可你殺了我!”無暗想要解開纏繞在脖頸上的鞭子,但是雙手都已是翼狀,根本無法實現(xiàn),他氣極。
“那我現(xiàn)在就勒死你,自己爬上碧落山?!蔽嗤フf著,紫色電流慢慢遍布了喚雷鞭全身。
麻痹、劇痛和窒息感一同襲來,帶來無窮無盡的恐慌。無暗無措道:“你去碧落山莊到底要干什么?你找死嗎!無妄魔尊你惹得起嗎!”
梧庭困難地咳出滿嘴血水,只覺得自己的肺已經(jīng)成了風(fēng)箱?!澳愕降兹ゲ蝗?!”她說。
見無暗仍然拒絕,梧庭也不打算繼續(xù)廢話。她不想殺人,困住無暗還能省些力氣直接到達碧落山莊。所以她勒緊手中長鞭,逼著無暗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走!”
無暗痛苦地長鳴一聲,掙扎著不肯向前。
電流猛地加劇,將無暗脖頸處的雪白羽毛都燒成了黑色,殷紅鮮血洇出,無暗仰頭鳴叫,聲波沖擊地連頭頂?shù)脑茻煻枷㈤_來。
鳳雀的長鳴尖銳至極,就連游逸瓊這等修為的人,如果不設(shè)防,也會被直接震暈過去。梧庭雙手抓著鞭子,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長鳴,根本來不及防御。情急之下,她只能松開一只手,迅速捏了個法訣,將空氣中的水汽凝結(jié)成細長的冰針,一左一右地刺破了自己的鼓膜。
冰雪覆蓋了鼓膜刺破后的疼痛,眨眼間細長的冰針就被鳳雀長鳴震碎。
耳朵受損后,鳳雀長鳴之聲只剩下混沌不清的余音,梧庭靜了靜神,將鞭子勒得更緊。
無暗這才發(fā)現(xiàn)背上的女人沒有如他預(yù)料之中那般昏厥過去,他正氣急敗壞著,卻被梧庭一鞭子勒得眼前一黑。
“走!”梧庭怒吼。
求生的本能占據(jù)了上風(fēng),無暗的獸性使得他委屈地啼叫一聲,依言朝碧落山飛去。
攀在崖壁上的游逸瓊望著梧庭腳踩著一只巨鳥快速飛來,眼里閃過驚訝。不等梧庭叫他,就在無暗靠近的一瞬間飛身而上,跳到了無暗身上。
鳳雀族的飛行能力驚人,不出一刻就帶著二人飛到了碧落山頂。
叢煙翠綠中,隱隱露出飛檐的形狀。
“碧落山莊!”游逸瓊說。
聽到這四個字,無暗瞳孔猛地一縮,畏懼地叫了一聲,盤旋在原地不敢再往前。
“這畜牲!”梧庭怒道。
她說話的聲音大到不尋常,引得游逸瓊朝她望了一眼,然后便看到了梧庭流著血的耳朵。
“你……”游逸瓊訥道。
耳朵受損的梧庭聽不到,她滿眼只有近在咫尺的碧落山莊。
無暗不敢向前,對無妄魔尊的恐懼已經(jīng)深入骨髓,哪怕梧庭再三逼迫都不愿再往前一步。
梧庭惱極,收回鞭子,從無暗身上一躍而下,拔步朝山莊跑去。
無暗的喉中發(fā)出了一聲仿佛哭泣的銳音,掙扎著往外飛。游逸瓊望著梧庭遠去的背影,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fēng),騎著無暗飛離了碧落山。
碧落山莊周圍叢林掩映,偶有兩聲清越的鳥啼。一名穿著麻布衣服的小童正在清掃門前石磚路上的落葉。寂靜中,一名渾身血跡斑斑的女子沖了過來,驚地小童扔掉了手里的掃帚。
“你你你……你是何人!居然敢擅闖碧落山莊!”小童懼道。
梧庭聽不清他的聲音,直接抓住他的領(lǐng)子問道:“無妄魔尊可在?”
小童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不不不不不……”
“大聲一點!”梧庭吼道。
小童嚇得眼淚與鼻涕雙管齊下,頭搖得和撥浪鼓一般。
梧庭不信,扔下小童,闖入院中,卻真的沒有看到自己想見的那個身影。
心中的痛苦和想念頓時滿溢而出,梧庭不知所措地站在院中,一瞬間居然頭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站在這里。
她迷茫地走到墻邊的梨花樹下,扶著樹干慢慢坐下來,眼神空洞,后知后覺地才覺得耳朵疼。
抬頭望天,清澈碧藍,稀薄云煙繞著山峰,翠綠叢巒,讓她想到了慕闕銘的那身綠色袍子。
掃地小童害怕地撿起自己的掃帚,一溜煙兒跑了個沒影。
“這個便宜師父……我認這個便宜師父有什么意思……”梧庭喃喃自語道,只覺得滿心委屈,委屈到眼眶酸澀,落下兩滴淚來。
這輩子有了個比山還粗壯的大腿,卻抱不得。她被雷子湑一槍貫穿肩膀時,慕闕銘不在;她和寧文鈺身陷商家陷阱時,慕闕銘不在;她被重元蟒一尾掃下山崖,被游逸瓊暗殺,被鳳雀族追擊時,慕闕銘也不在。
哪怕到了這輩子,她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梧庭抹去臉上的淚,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道,至少她被關(guān)在喚雷宮地牢里時,慕闕銘把她撈了出來;身上的喚雷鞭,也是慕闕銘贈與她的;被寧家圍攻生死一線時,也是慕闕銘救下了她。這個師父,還是有用的。
只是眼下,鬧成這樣,她到底該如何出這青蘿幽里,如何和寧文鈺團聚?
梧庭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土,有些踉蹌地朝莊外走去。
一陣風(fēng)掠過,吹得竹葉沙沙作響,鳥啼不知何時停了。從遠處竹林掩映的道路間,逐漸出現(xiàn)了一個俊挺的綠衣身影。梧庭恍了恍神,定睛看去,恰好對上慕闕銘含笑的雙眼。
“蠢徒兒,怎么又弄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