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黃雀在后
大家口中不是“凡人”的甄安娜，此刻正凡夫俗子般地活著。
她在黃兼才的辦公室里匯報工作，面對著他，背對著門，門壓著一條小縫，雪白如小山般的文件堆在他的辦公桌上，而黃兼才的手則熟稔地伸進了她的衣襟。
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借機往后退了一步。
“門是帶著的?！秉S兼才安慰她。
甄安娜回頭看了一眼虛掩的門，伸手摁住手機，原來只是一條廣告短信。她順手刪除了短信，借故說：“同事問我正在干嗎，好好的，她怎么問我在干嗎？”
“還不是隨便問問吧?！秉S兼才有點不耐煩。
甄安娜欲言又止地笑了笑。
推門而出的瞬間，保潔阿姨迎面走來，在那皺紋縱橫如溝壑的臉上，黑精豆子一樣的眼睛突兀地掛著。她昏暗閃爍的目光停在甄安娜的身上，像是給她蒙上了一層濃濃的暮靄。
甄安娜在這樣的目光下一陣心虛，下意識地挺了挺脊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杯涼透了的咖啡被她一飲而盡，真苦啊！她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車流，無聲無息地從她心里滑過。
唐奔奔是在這天晚上等來冷荊楓的，要說這一晚有什么不同，也就是特別冷吧。一張身份證拍到了她的辦公桌上：“唐奔奔小姐的身份證是不是丟了？”
唐奔奔激動地拿起，驚訝道：“原來那天晚上送我的人是您?。∧辉谶@里上班吧？”一聲“您”代表著她和冷荊楓之間的距離，對于她，他不過是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冷荊楓笑而不答，岔開話題：“沒有身份證是不是很不方便？”
“嗯，還沒來得及去補辦。”
“看來我還真是雪中送炭，送來了你的身份證。唐小姐是不是該請我喝杯咖啡，謝謝我？”
“那是當(dāng)然，等我一下。”唐奔奔爽快地關(guān)上電腦，換下職業(yè)裝，和冷荊楓一起走出了辦公大樓，很快就一起坐到了附近的咖啡店里。
落座后的冷荊楓撐著腦袋很認真地看著唐奔奔，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想嚴肅的問題。
“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他壓低了聲音，“你長得有點像外國人。你看你的睫毛很修長，眼睛的顏色又很淡?！?p> “沒有?！碧票急紦u搖頭。
“可是有人說過我像?！?p> 唐奔奔順著他的話，認真端詳了他一會兒，怎么都覺得眼前人的眉眼和那天晚上在后視鏡中看到的不太一樣，可人家拿著她的身份證，肯定錯不了，也許就是自己記錯了吧。
“唐小姐，請不要用你這么好看的眼睛盯著我。”冷荊楓打斷她。
“對不起啦?！碧票急夹α诵Γ_始無聊地擺弄著咖啡杯里的湯匙。
喝完咖啡后，冷荊楓叫來了很多朋友，一起去吃路邊燒烤。他熱情地邀唐奔奔一起，一群人聊著不著邊際又開懷幽默的事，氣氛倒是恰如其分。
在交談之中，他還知道了唐奔奔會做蛋糕且曾在糕點房兼職，便立刻請她出席他的下個月生日派對并擔(dān)任甜點制作大師。
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唐奔奔沒好意思拒絕。她并沒有領(lǐng)會出這只是冷荊楓為下一次見面隨意找的借口。她在心里認真盤算了一下做足生日宴甜點需要的時間成本，默默苦惱著冷荊楓給自己的這個差事。
自從匿名舉報了周瀾以后，莫譚秋無比低調(diào)，一直等著哪天審查部的人雷霆而至，卻等來了周瀾離職的消息。她并不在意，周瀾不是她的目標(biāo)。
又過了一段時間，依舊風(fēng)平浪靜，她的努力在這么多年中都像是擲入深海中的石子，連漣漪都沒看見，就悄無聲息地沒了，沒想到連唯一一次的舉報都是這樣。
莫譚秋耐著性子忍著，反正她也一直忍著。
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李靜在不知會她的情況下把原本由自己負責(zé)的招聘事宜全權(quán)交給了唐奔奔，也就是說現(xiàn)在連一個新人都可以取代她。
莫譚秋知道自己很快會變成隔夜冷飯，徹底涼掉。這些年，李靜對她越無視，就越磨礪了她的心智，刺激著她的反骨。她一直在積累籌碼，等待機會一舉扳倒李靜成功上位。既然已經(jīng)時不可待了，她決定直接找何明東談條件，她莫譚秋不可能一直做一個往海水里扔石子的人。
何明東安靜地坐著，一張本來就不算明朗的臉因為莫譚秋的到來顯得更陰郁了。讓他陰郁的顯然不是莫譚秋本人，而是她帶來的消息，這個消息，就像一枚深水炸彈，無聲無息卻又勢不可擋地炸裂了。
一個小到所有人都會忽視的微小福利——員工體檢，被捅出了大婁子。晉宇集團每年每人的體檢標(biāo)準(zhǔn)是一千九百九十九元一個人，體檢的合作單位是各地的寧仁醫(yī)院，合同所囊括的檢查子項目非常明晰，而實際上，這個只針對晉宇集團的檢查項目存在陰陽合同，寧仁醫(yī)院同樣的項目其真實市場價只有九百九十九元。
一千元一個人的差價，整個晉宇集團有近三萬人，至于這千萬的缺口究竟入了誰的口袋，一手經(jīng)辦的李靜還有負責(zé)監(jiān)管的財務(wù)人員是少不了的。
何明東倒是很樂意看肖瀚文的笑話，但是牽扯到他的手下李靜也就笑不出來了。傻子都會認為一定是有何明東的支持，李靜才敢這么干，而他何明東肯定也會從中分得一大杯羹。
這件事情若在明面上鬧出來，公司可以把李靜移交給司法機關(guān)。放著李靜不說，自己被扣上監(jiān)管不力的“罪名”，降職降薪也是少不了的，這可比周瀾給老總們打幾個卡嚴重多了。
想到這里，何明東背后陣陣發(fā)涼，抬眼看了一下莫譚秋，合著她是一副魚死網(wǎng)破的表情，知道她走的已經(jīng)是將軍之棋，不是緩兵之計能解決的事兒，可惜他現(xiàn)在手上沒有任何實質(zhì)的籌碼可以阻止莫譚秋向?qū)彶椴扛姘l(fā)。既然沒了制衡，那也只能利誘交換了。
旋即，何明東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個深明大義的表情。他鄭重地說：“小莫啊，你跟我匯報的這件事，我會嚴肅處理，這種害群之馬我們部門肯定是不能留的。這么多年你的努力我是看得到的，工作能力我也是很認可，不過部門提拔的事情一直是李靜一手在辦，我不太過問?！?p> 莫譚秋沒有應(yīng)聲，心里卻冷哼一聲，顯然對這個踢皮球的解釋毫不買賬。人員的升遷你能不知道？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兒好騙的？李靜的意思不就是你的意思嗎？沒有你的意思，李靜敢自己隨便做主嗎？
何明東當(dāng)然知道莫譚秋不會買賬，他不過是遞幾句場面話墊一墊，此刻唯有利益輸送才能穩(wěn)住她。他狡黠地笑了笑，站起來給自己斟了一杯水，就著這個空當(dāng)轉(zhuǎn)過頭，推心置腹地說：“總經(jīng)辦空出個位置，去準(zhǔn)備一下競職，往上走走歷練一下吧?！?p> 此話一出，莫譚秋心里十分歡喜，知道目的已經(jīng)達到，絕不可戀戰(zhàn)，咬著不放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她趕緊也跟著站了起來，謙卑地說：“能在您身邊學(xué)習(xí)，一直是我的愿望。”
何明東的笑容瞬間收住了，格外嚴肅地點點頭：“夏良斌那里我會去處理一下的?！?p> 莫譚秋是個人精，立刻明白了何明東的意思，當(dāng)下表明立場：“這件事情說出去，對我們部門一點好處都沒有，我當(dāng)然以大局利益為重，請何總放心。”
這幾句話講得也算滴水不漏，連何明東聽了都挑不出毛病來，微微點了點頭。兩人又閑扯了幾句，顯出一派領(lǐng)導(dǎo)英明、下屬懂事的融洽景象。
送走了莫譚秋，何明東就沒有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輕松了。這件事情牽扯到的資金很大，不可控的因素很多，就算莫譚秋現(xiàn)在不去告狀，萬一有天被查出來，自己也是難辭其咎。
何明東在任職晉宇前，“死”于另一家上市公司的派系斗爭。涅槃重生后的他已經(jīng)修煉為一只老謀深算的狐貍，別說這個事兒他沒撈到一點好處，就算有，他也會給自己爭取足夠的自保空間，把自己洗干凈，把鍋甩出去，甩給財務(wù)去背?？墒菓{著墨宇皓對肖瀚文固若金湯般的信任，這又談何容易。何明東嘆了一口氣。擁有權(quán)力的人也許會出租權(quán)力，給自己私下謀福利，但是凡事講究個吃相，這李靜的吃相也太難看了。
又琢磨了一會兒，他差人給寧仁醫(yī)院的接洽人楚驕月打去了一個電話。楚驕月接到通知，來得飛快。何明東是她一直想攻卻沒有攻下的“鐵桶”，她至今沒能摸清他的胃口，有點不好對付，這次他不請自來，自然跑得飛快。她和何明東是在晉宇的會議室見面的，虛虛實實幾個回合下來，她才漸漸搞明白，這只老狐貍是兜著圈子倒逼她吐出利益的。
這吃下去的肉怎么可能吐出來，這不是斷人財路嗎？何明東當(dāng)然明白這個道理，他的循循善誘不過是走一套程序，故意把談話選在公司公開的會議室，并用會議室里公開的錄音、音像系統(tǒng)給自己備份，豎一面撇清關(guān)系、金蟬脫殼的鮮明旗幟。
至于李靜，她最近在談一個重要的合作項目，尚且還有剩余價值。物盡其用一直是何明東的用人原則之一，讓要走的人發(fā)揮最大的價值，把成績留在他的部門，何樂不為？
當(dāng)然，他肯定不會漏掉莫譚秋。一個靠威脅自己上位的下屬，他不會讓她走遠的。讓子彈再飛一會兒吧。
半個月后，當(dāng)李靜坐到何明東對面的一瞬間，強烈的職業(yè)敏感度就讓她就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何明東今日的召見絕對不是讓她匯報工作那么簡單。
“參與沒有？”他的語氣平常得就像問她吃過飯了沒有一樣。
李靜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時也無法揣測領(lǐng)導(dǎo)的意思，精刮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兩圈也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
“關(guān)于寧仁醫(yī)院?！?p> 李靜的心尖微微一顫，她抬起頭來，悉心包裹的秘密有一種被抽絲剝繭的錯覺。此刻，何明東的表情則像一幅頂級大師的油畫作品，抽象且陰郁。
“您具體指？”她的聲調(diào)并沒有走樣。
“李靜，你覺得你跟我說謊，誰還能幫你？”繭已經(jīng)被剝盡了，內(nèi)芯完全袒露了出來。
李靜穩(wěn)了穩(wěn)心神，壓低聲音小心地推諉：“是財務(wù)牽頭做的。”
“不要跟我扯財務(wù)的事情！”他的音量忽然飆高了，讓人不寒而栗。
“何總，我……我……”李靜兩只手糾纏起來，一會捏紅，一會捏白，腦海里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表達。
何明東不屑地浮出一抹輕笑：“我栽培你，提攜你，你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我？”
這一幕何其熟悉，只是當(dāng)下何明東變成了李靜，而李靜變成了周瀾。人生就是這么諷刺。
“何總，我只拿了一百萬……”
一百萬？他忍住了心中的鄙夷，年底人員升遷晉級的人情走動加起來都不只這個數(shù)字。沉默之后，他厭惡地朝李靜身后的墻面擲出一個杯子，水濺了她一身。
李靜連躲都忘記了，水從墻反濺到她的臉上，又順著蒼白的臉滑落下來。平日里一絲不茍的發(fā)髻忽然就亂了。
她求饒起來：“本來我也想續(xù)約前年的合同，是黃兼才把寧仁醫(yī)院的楚驕月引薦給了我。”
“楚驕月是誰？”何明東明知故問。
“寧仁國際私立醫(yī)院的老板千金?！崩铎o頓了頓，“為了規(guī)避流程，我們簽了單價合同，單份金額只有兩千元，所以整個審批流程的節(jié)點特別短，到了我和財務(wù)主管也就結(jié)束了，之后再補簽了陰陽合同。至于付款，我拆分了很多次提報，財務(wù)主管也都通過了?！?p> “這么會利用系統(tǒng)審批的漏洞?！焙蚊鳀|嘲諷她。
對于領(lǐng)導(dǎo)的嘲笑，李靜默不吭聲。幾秒后，她小心翼翼地試探：“審查部通知您的嗎？”
“為了這么點錢被公司移交給司法是不是有點虧？當(dāng)年蔣總也是這樣的?！焙蚊鳀|沒有正面回答她，風(fēng)輕云淡地談?wù)撝患隆?p> 李靜有點兒害怕了，聲音透出一絲涼涼的絕望：“何總，幫幫我?！?p> “怎么幫？作為經(jīng)辦人，篡改流程的人是你，給合同用印蓋章的人也是你，申請付款的人還是你，財務(wù)只是負責(zé)審核，人家可以說自己審查不嚴，還有推諉的余地和空間，你呢？”
李靜眉角上的青筋一跳，她知道何明東所言不虛，索性橫下心來：“那您給我指一條路，我現(xiàn)在該怎么做？”
面對已經(jīng)是棄子的人，何明東當(dāng)然只會指一條路?！巴隋X走人。”
在職場摸爬滾打多年，李靜最不恥在領(lǐng)導(dǎo)面前流淚的下屬，那是無能懦弱的表現(xiàn)?？涩F(xiàn)實就是這么打臉，現(xiàn)在的何明東何嘗不像面對周瀾時的自己。前一秒，她還讓周瀾聲淚俱下，下一秒就輪到了自己。
她愣在那里，臉上還掛著剛剛詢問的表情。她是他愛惜的羽翼、得意的干將，剛剛還圓滿且超額地完成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wù)，他居然可以不保她？她們曾經(jīng)都以為自己是領(lǐng)導(dǎo)身邊不可或缺的人。多么荒唐，多么荒涼。想到這里，她愴然一笑，眼淚就這么止住了。
“你走了，事情操作的空間會變大?！焙蚊鳀|又補了一句。
推門而出的時候，門口的綠植藤蔓垂到了她的腳邊，李靜看也沒看就習(xí)慣性地跨過去了。這層樓的一景一物，她都是熟悉的，包括灰塵在陽光下飛舞的樣子。她勤懇工作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能坐到總經(jīng)辦這一層來。
電梯門倒映出她的面孔，瘦削而凹陷。她忽然想起家鄉(xiāng)老人說過的話，面頰沒有肉的人，是沒有福的。
最后一通電話，她打給了黃兼才。
“老何讓我走了。”
“走了，去哪里？”黃兼才顯然很意外。
“離職。”她輕輕吐出兩個字，沒等對方反應(yīng)，又說，“我也不想留了，他想我走我卻留下，即便留下，這只老狐貍也有的是辦法對付我?！?p> 對方沉默了三秒：“他是不是察覺到了夏良斌……”
“沒有?！崩铎o立刻打斷他。
“那就好，老夏的事情你千萬不要走漏風(fēng)聲，這件事情我們要做得滴水不漏。你就當(dāng)度個假，我和雷總很快會讓你回來。”
李靜嗤笑。人走茶涼，黃兼才的承諾能算數(shù)？就算她是共謀者，捏著他最大的把柄有可能在未來用得上，可未來有多遠？她李靜是一塊餅就能充饑的人嗎？
意識到李靜的不滿，黃兼才改口道：“這樣吧，你們家的合同款我會在三日之內(nèi)付清，就按我們談的價格再多加十五個點?！?p> 很好，這才是她李靜現(xiàn)在就要拿到手的利益。
這個隆冬，行政部的變化讓人應(yīng)接不暇。莫譚秋火速提拔為副總經(jīng)理，周瀾離職，之前傳得沸沸揚揚要即將升為副總的李靜也黯然離場。
唐奔奔對人事變動帶來的后續(xù)效應(yīng)缺乏豐富的想象力。有時候底層員工有底層員工的好處，上層風(fēng)云變化，下層穩(wěn)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