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歲那年,他來到了外婆家。那是一個塬上的小村莊,全村只住著一百來號人,整個村子少有外姓人,全都沾親帶故。那個年代結(jié)婚早,他外公行大,母親行大,導(dǎo)致他成了全村輩分最小的,沒有之一。為此,他沒少同父母抱怨。
外公外婆都是老實本分的受苦人(注①)。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也許是同外婆有緣吧,一路上哭個不停的他,看到外婆笑出了聲。張開雙手要抱抱。
老兩口也很稀罕。
他是第四代,雖然是外孫,也是受盡了寵愛。是老人的心尖尖。他很聽話,也很懂事。父母很忙,又給他生了小妹妹,一年到地見不了幾回。
他那時候,經(jīng)常有人開他的玩笑——查計劃生育的來了,把你抓走就再也見不到外婆了。
第一次,他抱著外婆的大腿號啕大哭,怎么也哄不好。
那一天,一整天都跟在外婆身后,不敢離開片刻。
再后來,他習(xí)慣了,別人再拿這個打趣他時,他總是笑笑,那笑容很特別。對他來講,查計劃生育的就跟別的小朋友故事里的拐小孩的壞人沒什么兩樣,是他童年里的惡夢。
等到再大一點之后,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住在附近的老舅(注②)來找他玩。這個比自己還要小六天的長輩,是他童年少有的玩伴。他們一起上樹掏鳥蛋,下地偷西瓜、一起偷住在山腰的老姑父家的雞蛋,被人拿著扁擔(dān)迎得滿山跑。
那時候,每逢夏天的時候,都會在瓜地是搭個蓬子。西瓜快熟的時候,人就住在那里。防止過路的人和動物偷瓜。這與閏土晚上在瓜地里刺猹有異曲同功之妙。陜北當(dāng)然沒有猹,要防的是老鼠、黃鼠狼之類的小動物,還要防鳥類的啄食。
第一次看瓜的時候,特別興奮,無心睡眠,拉著外公在瓜地走來走去。外公一臉無奈,只好陪著他胡鬧。那天吃上,月亮特別圓,照在西瓜藤上,銀閃閃的,就像畫一樣。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腦海里。直到那年。
農(nóng)村也沒有什么規(guī)劃,而且不是什么人都能埋到老陵里去,講究特別多。那些進不了老陵的,都是請的陰陽(注③)看的地,埋到別人家的耕地里去。平時在地里受苦一天就挺累,在自家地里還傷心。
那年西瓜地旁有幾座孤墳。幾個舅舅給他講鬼故事,這么多年過去了,故事的內(nèi)容早已記不清了。只記得,聽完故事的他,日頭那么大,愣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出去撒了泡尿,一轉(zhuǎn)頭看到旁邊的墳地,嚇得他一下竄進蓬子,再沒敢一個人出來。
舅舅們實在是太討厭了。在那之后,他就只和他的老舅一起玩耍,就連過家家都是他倆分飾兩角。
就這樣,他在外婆家生活了五年。
忽然有一天,爸爸媽媽來接他了,他怯生生的躲在外婆的身后,看著眼前說要帶他回家的陌生人。他哭鬧著,可一切都無濟于事。
他只能被帶回到那個不能被稱之為“家”的窯洞,被迫離開了外婆,離開了小伙伴。
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他這樣想。
那天,外婆站在大門口,久久沒有進去。
夜游宮記夢
注①:陜北把種地稱為受苦,種地的人自然是受苦人。 注②:舅舅的舅舅叫老舅,姨媽的姨媽叫老姨,以此類推。長兩輩帶個“老”字,長三輩再加一個。特殊一點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的父母帶一個“老”,即老外爺,老爺,他們的爺爺輩才是兩個“老”。 作者見過的輩分最大的是老老老老外婆,足比我大六輩,淚目。 注③:陰陽,即風(fēng)水師,婚喪嫁娶都能插手,驅(qū)邪看病都會點。有名的陰陽非常搶手,要提前預(yù)約不說,還得好酒好煙伺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