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費鐸所以在這局間坐蠟,所慮事情大約二者。
其一,是他那文章提綱前幾日業(yè)已交與了翁伯韜手底下隨員,其中內(nèi)容雖不至完全,但也將這一程經(jīng)過感想寫了大略。翁伯韜想必已經(jīng)看過。況且二三刻后便可聽其報告,緣何又要早約了在此。費鐸不明其中究竟,也打不定翁公會否洞察自己已知他與程吳方關(guān)系,故而措辭需加著小心,不可一時失言。
其二,逢位高之人與后輩下級說話,言語之間親切,狀作細問情由;其實對面回話,他卻是全然不顧,充耳不聞的。此非是說他心不由意,言不由衷;而是此間關(guān)心話語,并非真實在意對面境遇想法,言談關(guān)切僅是因由位階、輩分相差,純添個談資話料,作個開場過渡而已,對面萬不可當作了真。
由此便說開來。位高者如此秉性何以致成,蓋因上行下效,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浸在周遭無有拂逆,從順非常的環(huán)境里久了,便以為世事多順遂,而他人個中如有失意不順,卻只當作是例外個別。只可惜,世間事偏偏多似辛幼安賀新郎詞所道: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當著上述兩個原因干系,費鐸猶疑之間失了回答。翁伯韜那廂也看出這后生似有疑慮,他卻不動聲色,只是加著笑臉在一旁候著。凡人少不經(jīng)事,遇事多好強詞奪理,所為只不過爭個外人心折首肯;而至于翁伯韜這般年歲位置,不需再以巧言辯白求甚認同肯定,擔著事反倒少言寡語,輪著發(fā)言也多是教化用意。
費鐸一番心下忖度,也計較了個大概。他這回答是要作拋磚引玉之用,引得翁伯韜來說此番密會目的。自家臟腑內(nèi)計議已定,便來回話:
“多承翁公照顧安排,這一趟仙棠之行頗是順利。一來,程老朝奉制茶手藝高明,傳承又有信史詳載,兩廂照應,實在名實相符;二來,山縣一應相關(guān)人士,配合得當,所備資料又是見悉必具,羅縷紀存。我只是從旁做些筆頭文章,方才已將陳情交與秘書轉(zhuǎn)呈翁公覽閱。后續(xù)如有吩咐,費鐸也自當照辦?!?p> 翁伯韜聞言,先自頻頻點首,心想這后生端是玲瓏七竅,知專門尋他過來私敘,斷然不只為了聽他做甚匯報,而是另有別圖。故方才費鐸話語之間,只說他所見之人,不敘那事情經(jīng)過,更不言談感想,全是為聽自己回話,他好再做判斷,定奪態(tài)度。這后生既說“要聽吩咐”,便就遂了他愿。于是,翁伯韜立時說道:
“此事因由,是省府方面初次執(zhí)行此類傳承項目。雖已在別處訪問調(diào)研,得了經(jīng)驗,還尚思在本方域內(nèi),擇一試點做得周全,方便將來效仿借鑒。我先前任職山縣多年,他方境內(nèi)諸事了解頗深,亦頗知程氏制茶名聲底細。在你過往訪問以前,我確是安排了省府相關(guān)人員,預先布置照應。所薦程老朝奉既是我從前相識,我之行為也可算舉不避親罷?!?p> 費鐸細想翁伯韜此番話中,到底何處是他實在意思所在。
按說此類事情如要施行,之前應已經(jīng)呈報多項其他備選,翁伯韜全然無需一力保舉程吳方做得那出頭椽子,不應似他所說,是自己山縣情結(jié)以致推薦此人。故而此言為虛。
然而翁伯韜既做了推薦,其后諸事便似前文道得:上有好而下必甚焉。下級之人定是辦得尤是妥貼,所以翁伯韜所謂需他“預先布置照應”,應是不實,亦并非他需著意說明之處。故而此言也只是一槍虛晃。
故而,翁伯韜最后所謂的“舉不避親”,倒是其中實言了。如此,翁伯韜便是應該了然費鐸已經(jīng)知曉他與程老朝奉關(guān)系,其言是作暗示而已。
費鐸不作言語回應,是猜測翁伯韜此番話還未說完。所以思索一下,只輕輕點頭以示明白用意。翁伯韜這廂收著對面肯定答復,也只微微頷首,而后果然繼續(xù)說道:
“今日會上,你只需去說事情,無需粉飾事中個人。以后再辦此事,也仍需依著此例。另外今日會后,省府會審時酌情下文,再調(diào)你參與項目后續(xù),你當有所準備?!?p> 話說至此,翁伯韜使手端了小幾上放著的玻璃茶具,滿飲一口。費鐸方才注意,翁伯韜杯中所盛茶水本就不多,這一口直喝掉大半。若其有意再飲,便需人續(xù)著水了。
費鐸想起,歷來見客皆有規(guī)矩,主家端茶續(xù)水即是意指送客出門。此一番雖不至如此,然而也有意說明,剛才一句便是這次會面話語終了。
這一句倒也直說得言簡意賅:一來是提醒費鐸,既已知道內(nèi)里關(guān)系,便要留心表達,切不可言傳明說;二來是直言費鐸還將參與項目后續(xù)。這倒與郝赫前幾日言語有所映照,難免令費鐸心下又增想法。
其實此二件事情,費鐸唯有應允,也別無他法。這事本就只好依著上峰意思處理,與費鐸僅有關(guān)聯(lián),是郝赫所說,可為費鐸累積晉升之資。然而這擔著自己干系的事情還全無眉目,只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罷了。
于是費鐸不加猶豫,向翁伯韜應了個諾,算是對上應承下來。翁伯韜聽罷拊掌而笑,他自是不會對費鐸明言態(tài)度,然這一笑也足可安了費鐸的心。
此后翁伯韜又問過費父情況,并雜志社內(nèi)一應人物、所做工作等等細碎事情。費鐸暗想,此類問話大約只為填些時辰,無甚真實作用。立時心情也就輕松些,自恃聰明便對答如流,其間還知隱去避諱細節(jié)。
可憐費鐸這番卻真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偏偏翁伯韜在這后面所問詳細里,正當著天大的干系。費鐸自以為是,略前詳后,卻正讓翁伯韜收獲不少。
然而此皆后來事,當下暫且按下不表。
當下費鐸并翁伯韜正聊得漸入佳境,兩刻時辰如過隙白駒,一瞬而逝。秘書似掐著時辰敲門而入,至近前與翁伯韜耳語幾句,翁伯韜便說會議將近,自己尚需準備,此次相談甚歡,以后尋機再敘。又交代下,自有秘書再引費鐸去往會議室等待,二人少頃再會。
費鐸在這省府高門之內(nèi),無為秋霜,只當檻羊。半點不由己,只能聽他人擺布安排。
費鐸被秘書引進會議室之時,屋內(nèi)已是有他人入座相候。此次會議列席之人數(shù)目不多,其中又大半是與此事相關(guān)人員。費鐸目光掠去,也有幾人相識,逢著與其目光交錯,便點頭會意。
會議桌狀作橢圓,眾人是按著職分高低,依次而座,面前又各置名姓標牌。那標牌紛紛擺放,自中間角度觀之,恰似一個兩側(cè)迂回向上臺階,那臺階正中頂點便是主座位置。只是翁伯韜還未到來,此時座位還當空著。
未正三刻,會議準點開了。翁伯韜是時已在位上高座。從旁另有與會之人一一介紹過諸人身份,再兼主持會議流程:先由翁伯韜一席務虛談話,直陳項目意義;再由費鐸介紹此番初訪仙棠所得,增加事實依據(jù);又由項目相關(guān)方面各陳資源情況;最后翁伯韜務實總結(jié),布置后續(xù)任務。翁伯韜確是深諳世故之人,不經(jīng)意言語之間,便將費鐸后續(xù)參與之事帶將出來,也無人感覺生澀不妥。
散會之后,翁伯韜和與會眾人一一交代過寥寥數(shù)語。逢著費鐸,也只添說些客套話,仿若之前全未謀面一般。費鐸于此倒不在意,只心下暗忖,下次借調(diào)之前,此事算是告一段落。郝赫期間算無遺策,這山縣之事或與他擔著干系。他與濮伯思特意接近,應也是與翁伯韜相關(guān)。之后自己便要回歸雜志社接續(xù)日常,若郝赫消息也是應驗,許不久這社內(nèi)恐要變天了。
蘇東坡嘗有詩曰: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話說這雜志社內(nèi)若得變化,最先感知之人,或莫過于主編錢雷。這幾日錢雷卻頗感不佳,說不出甚具體緣由,只是覺得消息閉塞,心下猜想得不著確實佐證。前番錢雷尋費鐸試探究竟,是為探費鐸是否知曉雜志社改制情由,又感他多是語焉不詳,似有若無;后再找馬愷過問人事調(diào)整事宜,也是為那改制事情尋個旁證,又逢得馬愷言語支吾,一通搪塞??蓱z錢雷所憂二事實際都做了真,然而亦盡皆報應在錢雷身上,當下只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話休絮煩,直說根由。原來馬愷自與費父得了默契,交換了各自所需之后,便思踐諾與費父約定。先因彼時小馬之事尚未落實,馬愷行事多有意因循怠惰;后見費父所言果是應驗,所慕職分落定其子頭上,遂也不需他人催促,自加緊動作。馬愷一邊多遣人至社內(nèi)為費鐸鼓動造勢,營造上峰屬意氛圍,一邊在集團會上,逢著再議雜志社高層人事之時,不再力保錢雷位置,也與錢雷斷了此類消息往來,話多作模棱兩可表達,或干脆對其作偽。終是與費父兩廂用力,借由錢雷年高,廉頗老矣,謀定將其遷離現(xiàn)任,明升其職而實削其權(quán)。
可憐那錢雷,遭人算計不自知,恍悟亦當為時晚。他在上峰內(nèi)又無得力靠山,只好日暮窮途惹人唏噓。然這見憐之下,又要想得,錢雷與馬愷相互勾當多年,又當阻斷多少賢達人士報效之途,以致難封李廣,老了馮唐。所以錢雷得了這般下場,真真是:
瓜豆自在因果,福禍全是報應。
單說這日,錢雷得了上峰消息,要趕去集團討論社內(nèi)人事任用安排。此本當是馬愷分內(nèi)之事,然而他因在兩頭都擔著事,恐怕自覺理虧尷尬,所以尋了個由頭推脫,也自有他人代辦。
錢雷自然是萬萬不料,此間討論之核心議題竟然恰是自己。最是無奈,為他其實并無甚辯駁可能,上面已然議定錢雷命運,差下人員只做照本宣科之事。
聞聽決議之時,錢雷卻是出奇平靜。雖不做得實際官僚,城府卻也修煉了大概,足以裝盛大半情緒,消解到面上不作反應。而這消息來得委實太急,仿若那枕戈待旦將士方上得戰(zhàn)場,只一合,便丟了自家頭顱,哪及做甚感想。
按說錢雷對此結(jié)果是做得準備的,畢竟削他職權(quán)之動議發(fā)出不止一次。過往化解,全憑料機于先,吉星佐助。然而,現(xiàn)今那吉星馬愷卻失了蹤影。念來最近他都不曾現(xiàn)身,居安太久,錢雷已是不加思危了。
直到離開上峰單位,潛藏暗涌才慢慢浮上水面,裹挾了過往平靜,翻覆進洶洶驚濤。而一切曾經(jīng)屬于平靜的空間,此時都劃歸傾倒情緒穢物的場地。暴風驟雨卷席,肆意磨蝕出顆顆駭人獠牙,吞吃理智,剝噬善意,只剩下附骨之蛆般的恨意,似是經(jīng)久不滅。
錢雷以為人到了他這般年歲,去日無多,便不會再增仇恨。即使事至這般光景,他依舊如此感覺,與其說恨,弗如謂之羞憤,謂之不甘。
方才那代馬愷行權(quán)之人,宣告了錢雷日后去處:上峰集團某處冷職閑差。多年攪動風云卻換如此歸宿,不憂不悲,卻屬實有些哭笑不得。錢雷不解這幕后勾當是自何人驅(qū)使,又由何人經(jīng)手辦得,何人會取自己而代之,何人終會受益,何人又在暗處偷笑??杀氖?,解開諸多疑問又當如何,既不改結(jié)局,倒徒增仇怨。有道是: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然而方才當上差問起推薦之人時,錢雷心間還是難免報復之感。他原以為那受推之人是要代自己行主編職分,未料那人卻是自眾責編之中拔擢,再去做得主編副職。
錢雷不由聯(lián)想到,前些日亦有上差多來過問費鐸情況,言語間似有褒獎之意,一時社內(nèi)也有言傳。此番便不管這幕后之人與費鐸作何瓜葛,也定是要拼得置費鐸于難堪境地,任這后生機關(guān)算盡,卻要他枉費心機。
待等那上差再問一遍推薦人選,錢雷遲疑之間,確定作了回答。錢雷所薦那人,名姓非是其他,正是:
費鐸陟于籍籍無名,平日常以師徒相稱。一人一手悉心栽培,一人一番好事相加。結(jié)交自愛才之意,孰料終致成敵手。柯姓始春秋,奇思是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