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城今年夏日天氣,只落得一個“邪”字。終日連晴無雨,自芒種居然一直旱到夏至,期間滴水未落。芒種本是刈麥播插時節(jié),偏逢著眼下這般年景,農(nóng)家人只得先忙著紓解旱情,城里人則要急著求地方避暑。
這一日柯奇思可謂小露鋒芒,在正刊雜志醒目位置,與主編錢雷連署新發(fā)文章一篇。社內同儕逢著與他言語,也多是溢美之詞。想來這待遇過往費鐸也曾經(jīng)受得,如今他卻只躲懶偷閑,正是:
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
柯奇思外觀實在不是文人相貌?;蚴窃?jīng)久在戶外做得攝影緣故,其人不喜修理邊幅,貪留得一頭略長毛發(fā),鬢邊不理,連鬢下頜也蓄著一層胡須。倒是常露一張笑臉,與人還算和善,經(jīng)年以來,也積攢得頗佳人緣。然而柯奇思或是因與費鐸年歲相仿,落拓性格也是相似,一身本領又自彼處習得而來。平日里外人只覺柯奇思是費鐸后輩,他倒也不加爭辯,尋常不做顯山露水之相。
連日以來,柯奇思不辭辛勞,連篇采寫加急文章,揭露勞力們夏日勤苦,正午時分亦不得休息,等等一應不公之事。雜志一經(jīng)刊印,消息再加修飾發(fā)酵,民眾登時嘩然一片,廬城內反響甚是強烈。
然而,逢此系列最后一篇文章臨近完稿時候,主編錢雷似是臨時起意,知會柯奇思要將其姓名一同署上,并把文章改在刊首頭條發(fā)布。其后錢雷更是親力親為,親自交辦下面,重做了設計樣刊,征得了柯奇思同意,方才付梓交印。
柯奇思聯(lián)想,最近費鐸被借調至省府,輔做宣傳項目。期間,主編倒是對自己頗為上心,許了便宜行事,亦多有提拔之舉。所以今日上峰領導過往社內開會察訪,眾人皆是竊竊私語,議論錢雷去處之時,柯奇思卻并未參與其中。他入社年頭也是不短,和費鐸行得一般修為,皆是不甚計較外界評論,并他人說法??墒侨裟艿弥硐霗C會,柯奇思倒也不吝再進一步。此便是他與費鐸不同之處,費鐸出生世家,外表些許桀驁,內里卻寬厚得不食人間煙火;而柯奇思本就一根播插在壟間地頭的麥苗,遇著合適溫度雨水,便注定是要瘋長拔節(jié)的。
卻說那廂里,集團人事會上,諸事進展仍是順利。李克已被議定了主編位置,蓋因這座次到底是費父出力謀得,故而李克需要回他顏面,此也是李克領導行前特意囑咐:要擇個時機,借口尋個助手,再讓費鐸由此得了拔擢。這要求李克不可說得太滿,若是他現(xiàn)下一力爭取,提拔一在任責編擔任此職,便是有越俎代庖之嫌。畢竟錢雷還未去職,李克亦不曾坐穩(wěn)位置,大約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是也。李克與他領導心下了然,費父籌謀深遠,棋高一著,此事又擔著費鐸干系,他自會留著后手。李克此時點到即止,只言說需一人輔佐,料來力度已是足夠。
果不出所料,李克這廂發(fā)言已畢,旋即便有馬愷那邊接過話頭。馬愷一番說辭,無非做個鋪墊,說甚社內一眾在任副職主編年事已高,難當大任,只差沒把合適人選名姓道將出來。馬愷與李克此時一唱一和之間,亦都明了彼此心意。趁與會旁人不加注意之時,二人互相換過眼神,都是嘴角未動而心竅已開,不消言傳皆是心照不宣。
只是此間二人皆是不知,這會上還另有一人,也是受了費父所托,要周全費鐸之事。
此人便是主持本次會議的上峰領導。費父輾轉關系,才同他委婉道得斯事。然而,相異于馬愷、李克情況,此領導既不受費父品秩壓制,也不虧欠費父哪般人情,只是中間另有掮客做了牽搭,他不宜當面拒絕,只得勉強應承。
這彼此不相熟絡關系,又兼無其他利益羈絆瓜葛,逢一方受另一方之托辦起事來,便斷不會強行一力辦得。即使有所動作,往往也要講究個順水推舟,順勢而為。若是對方是求辦事,逢著行事,便要待便利時機;若是對方是求人事,遇著拔擢,則要候旁人推舉。
目下這事,正有此前二人做得推薦鋪墊,領導心下甚是歡喜,一時間也莫管費父是否與二人早行勾連。領導思忖,自己這廂隨后只消從善如流即可。
可惜這事中偏不湊巧,會上在座這十幾人之中,正有一位要來壞他們三人好事。此時這人也已盤桓了許久,正是上回代馬愷去社內會見錢雷的宣命上官。這上官雖只在集團當?shù)脗€人事小差,卻自以為參破玄機,單單這時候要來討得上峰的好。一時也不顧高低身份,說話順序,在馬愷發(fā)言之后,他便尋機說道:
“方才李生與馬生都說得極是。最初正是我向前任主編錢雷宣讀得集團決議。彼時馬生也吩咐我問過錢主編何人可堪拔擢。那主編與我推薦一人,名叫柯奇思。我想此人背景,應是正和方才議論?!?p> 此言方一說出,四下盡皆默然。當著事的幾個人雖面上視之如常,卻都在暗說不妙。尤是馬愷,心下直叫得苦。那官人行前確被馬愷囑咐,過問錢雷可有推薦人選,然那問題是為試探錢雷關于費鐸真實想法。哪曉得這癡傻漢子偏偏要自作聰明,居然當眾說出一陌生名姓,也怨自己那日心煩,沒細問得他談話根由。
這人間的話便是如此。如只出得你口,入得我耳,聞言者又皆是局中擔著利害是非之人,這話便自可內部消解,不利之言也可權作不聞;然而這會上還有其他人在座,舉薦費鐸之事又只有領導、李克、馬愷三人曉得,其余人皆不知要配合。這名姓一經(jīng)說出,便只得暫時先做得數(shù)了。
馬愷原本計劃,此事或慢慢經(jīng)營,待李克穩(wěn)坐主編位置,再徐圖做他工作拔擢費鐸;或行個流程,為費鐸擇一弱勢對手,到時他可自憑威望,而馬愷在外照應,共謀其職。為此,馬愷甚至早派心腹去社內收集費鐸資料風評。一來是為準備,二來是為造勢,那雜志社里文人眼睛多長在同儕身上,營造個上峰屬意氛圍,之后也方便經(jīng)營人氣。這次會上,馬愷甚至連同費鐸資料都已備好,思想著待機使用。此番看來,倒要先過了這眼前關,才不至前情白白準備。
現(xiàn)下第一種盤算已無實現(xiàn)可能,畢竟柯奇思名姓已被說出,眾人都當聽得清楚明白。于是只好往第二種盤算上補救,馬愷思索一下說道:
“柯奇思最近與錢生一起發(fā)得文章,反響甚佳。”
話說一半,馬愷有意停頓片刻,來觀看旁人反應。他這話里,將柯奇思與那去職主編共置在一處,做得是春秋筆法,明褒暗貶。馬愷眼見幾個機巧之輩已是若有所思模樣,知火候已到,便又說道:
“然社內人事,斷不可行得一言堂作風。我思是否需要再提人選,再由他社內同儕票選以定決議,如是方顯公平?!?p> 那幾個玲瓏人兒聽來已經(jīng)明白,馬愷屬意之人,自然是他將要提出的人選。他們便都直須候著,只待此人一經(jīng)提出,便要應聲附和。
領導聞言,亦知此時需要自己遞出話頭,馬愷那廂才好繼續(xù)說得。心下不由暗暗夸贊馬愷伶俐機敏,棘手場面已被他補救得露了平順端倪,便再添句話問道:
“如此建議甚好。馬生多與雜志社交道,不知可有推薦人選?”
如此,座下之人更是明白用意,紛紛坐直了身子,來等這人姓甚名誰。領導與馬愷二人這般你來我往,卻恨不能逆著時辰去把柯奇思名字抹去,便不至當下如此為難。
馬愷也不再遷延,直言說道:“社內一眾責編之中,我聞風評最佳之人應是費鐸。其人摛文掞藻,早有佳名。更兼才情人品俱佳,人才甚是難得?!?p> 那上官聽了這番發(fā)言,并方才領導問話,恍悟自己孟浪之下已是惹了事端,倒錯令本欲討好之人急急發(fā)言補救,事情才得轉圜,是時只恨無有地縫可鉆。
領導則是終于聞得這中意名姓,心想斯事雖期間遭些周折,也可算有驚無險。又做個略略思量表情,便急急來作回答,心似被火煎烙,聲音卻是平靜:
“如此,正好由這二人共選副職主編位置。只待馬生把此二人材料整理呈交,后續(xù)票選流程便可展開。不知李生意下如何?”
這一番事情,似是根蹤跡不見的絲線,卻把此三人栓綁在一起,一人也不得脫逃。李克見問題又回返自己這邊,也知答案已明;又見其他眾人一副推聾做啞,假作不聞不知表情,仿若皆在等著大人物定奪,他們好得解脫自在。李克盤算了說辭,方才回應道:
“馬生熟悉社內人事,所提人選自然合適無疑。待錢主編與我交接已畢,社內便會按流程一應進行,但請諸君勿慮?!?p> 李克這話最后又著落回眾人頭上。眾人似被點化醒悟一般,盡是口中嘖嘖,道得甚好。那上官也只低聲混淆其中,不敢再發(fā)議論,自是不消贅言。
會上此后議程,只說些職務公示、權柄交接一應后續(xù),并人事相關瑣事若干。直至稍晚時會議結束,場面皆是平靜,再也未添波瀾。
再說同日酉正初刻,郝赫行車轉進廬城市中一處陰涼靜謐場所。此處乃是市府宿舍,自建成以降,已是經(jīng)過了許多年光景,也才得綠蔭如蓋,道靜幽深。官家住所雖維護修葺得頻,但仍不免時間浸泡得久,泛起淡淡微黃的漬。自外觀之老舊過時,曾經(jīng)住客紛紛喬遷他處,空屋便更增蕭條冷清。
郝赫輕車熟路尋到了此行目的,再自步行一段,也并不覺暑熱。來至在一棟小樓一層住家后院。這住家前后各有一門,后門正在小院外墻。郝赫也不叩門,只伸手試探著推,一推之下門竟開了,他讓進院內再反身掩了門,卻見費父正在院中等他。
此戶便是費父住所,過往費鐸也曾在此居住。郝赫問候過費父,又問了費鐸母親去向。費父只說她一早便去參加社區(qū)活動,已留了餐食以饕二人,又囑咐郝赫將餐食搬至院中石桌之上,以避屋內燥悶。郝赫盡皆照辦,行動之間,眼見得屋內筆墨紙硯、花鳥魚蟲不一而足,又念起費鐸言說乃父志趣頗多,愈長年歲倒玩興漸濃,不由會心一笑。
費父與郝赫坐定院中,吃食不過家宴尋常,哪得饕餮標準,恐只是二老之間戲言。幾近彼此沉默中之,酒卻已過三巡,費父先開口問道:“山縣之事,如何安排的?”
郝赫知道對面在問翁伯韜山縣之行,思索一下回道:“濮伯思言說,翁已定在了下月初時,且濮伯思那邊已做好計較。”
費父又問:“如何計較?”
郝赫回說:“下月月初,翁伯韜到往山縣公干,周末閑暇有意至仙棠訪其兄程吳方,然而初時他也不定主意。濮伯思遂順翁心意,只說一路逢私人行程皆可由他來作安排,不需勞費官家一絲一毫,也不消驚擾官門中人。”
費父會意,轉而問道:“他這安排遂落到你頭上?”
郝赫微微頷首,回道:“我在山縣多置得產(chǎn)業(yè),私家招待翁伯韜自不在話下。到時只需濮伯思稍加引薦,我便可以主家身份與翁相識。”
費父聽聞也自點點頭,只評價一句,“甚好”。細想之下,又再補充一句,“你這次過去,倒不需急著與翁伯韜說雜志社相關之事,只圖與他走個面善即可?!?p> 郝赫也不細問緣由,只默默記下叮囑,又說道:
“費鐸上次已被翁伯韜親自約談,給放進了程吳方之項目里。此次過往山縣,翁恐怕也會征費鐸同往?!?p> 費父卻只望向院中葡萄藤蔓,那枝蔓叢生,似是需要修剪。片刻之間,便又回神反問郝赫:“你觀翁伯韜欲將費鐸做何使用?”
郝赫沉默半晌,似是在做思考,一番暗里計較,試探說道:
“我倒覺得翁伯韜確實屬意費鐸文采,實際之中,是為把費鐸做兩廂使用。明面上,自然是要費鐸為傳承項目行文走筆。暗里還有想法,是將程吳方那廂一應事宜也交費鐸代辦?!?p> 費父不置可否,目光似還在流連葡萄架上。那枝蔓若不得修剪,便會與其他莖葉交錯并生,晚之將不得分辨。費父只恐事情不似想象這般簡單。夏夜愈深,天光黯淡,如水月光接替瀉在院子里,只使得明處愈明,暗處愈暗。
郝赫見費父不作反應,知此事或不易回答。即又另做話題,發(fā)言問道:“另說費鐸人事一應安排,可遂了初時心意?”
費父卻仿佛料到要開此話題,對面有這一問。郝赫那問題甫一落定,費父便應答道:
“李克取錢雷之位而代之,此事已然落定,只等公示宣布。然而費鐸事情,卻生出些旁外枝節(jié)?!?p> 輪著郝赫一陣沉吟,他順費父目光看去,也望見那有些雜生的葡萄枝蔓。而后卻問出一個費父都略略詫異的問題:
“此事個中差池所在,可是報應在那柯奇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