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留香行院
曹筠疑惑轉(zhuǎn)頭，但見兩個乞兒，衣衫襤褸，眼神呆滯，正沿街討飯。
“國家承平日久，可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背陶琳Z調(diào)低沉，“程某這一路行來，見富者一擲千金，貧者衣食無著，比比皆是。雖說有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之語，又有俗語云，千里做官，只圖吃著。可是據(jù)程某想來，做人，還是要有些別樣的抱負(fù)才好?！?p> 他濃眉微皺，又輕輕笑了笑：“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其實盛世隱憂。程某若身入官場，說不得要踏踏實實做一番事業(yè)，才不算辜負(fù)這一身本領(lǐng)?！?p> 上輩子是個享受996福報的打工人，茫然不見出路。這一輩子既然都開掛了，怎么著也該轟轟烈烈一回罷。
曹筠也斂了笑容，注視他良久，才微微點(diǎn)頭：“不錯，當(dāng)年劍圣、宋前輩等，無不有此心志。你如今得了大造化，有了大本領(lǐng)，修身濟(jì)民，繼往開來，正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p> 得知程樟這回是與蘇聆安同行，曹筠很是羨慕：“蘇先生大才，他的詩話寫得極好，可惜無緣聽講。”
“蘇先生這回只是路過，并無講學(xué)之意。”程樟告訴她，“師姐得空之時，不妨去長洲華林書院瞧一瞧?；蚴牵疫@就陪著師姐，往邸店去拜訪蘇先生？”
曹筠眼睛一亮，正要點(diǎn)頭應(yīng)允，一個身穿青紅兩色袍服的衙役匆匆跑來：“曹參軍卻在這里，別駕大人有事傳召，還請參軍就隨小的過去?！?p> 曹筠只得嘆口氣，起身拍拍程樟的肩膀：“今日是去不成了，你既是充作護(hù)衛(wèi)，便小心照應(yīng)著蘇先生，平安抵達(dá)。待你回轉(zhuǎn)時，咱們再會罷?！?p> “是，還請師姐珍重。”
他眼瞧著曹筠娉娉裊裊，跟那衙役走了，這才察覺，師姐不知何時，已經(jīng)將飯錢放在了桌上。
出了食鋪，程樟獨(dú)自沿著街道行走，往西北面金川門而去。
“這般俊俏的郎君，急忙要去哪里？還請停步登樓，聽琴賞花，飲酒吃茶，豈不逍遙快活？”
嬌笑聲打斷了他的沉思，程樟抬頭瞧去，原來是兩個行院女子，對他倚欄輕笑，揮動著手帕。
程樟只笑了笑，拍拍粗布衣衫，示意自己不過是個窮漢，便繼續(xù)向前。
次日，樓船離開南康州，繼續(xù)東行，很快抵達(dá)瀾江入海口的長洲府。
程樟只在長洲待了兩日，便辭別蘇聆安、穆永貴等，返回麓安。
這一回，他沒有走水路，而是南走武康、越真，穿行過浮玉山、蓮花山，一路向西。
師姐雖好，但他更想多瞧瞧世間百態(tài)。
途經(jīng)鈞天道觀所在的玉柱山，程樟猶豫良久，終于還是沒有上山拜訪。
名門大派，眼界極高，不去也罷。
手里有了大筆銀鈔，程樟行程極慢，登山臨水，穿州過府，留意民生民情。
歇宿之時，則運(yùn)功打坐，夯實那本劍經(jīng)帶給自己的饋贈。
寒冬臘月，白雪飄飛之際，他終于返回麓安城，依舊住在春和邸店。
他沒有知會張充，每日里除了修煉打坐，便是前往書鋪購書讀書。
除夜將近，在二十三歲生辰那天，程樟前往浴館，沐浴、修發(fā)，然后又往成衣鋪，置辦了一件黛藍(lán)色的窄袖長袍，令自己煥然一新。
爆竹聲中一歲除，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大楚弘盛三十七年的除夜。
這一天，邸店的堂屋里燒起了碩大的炭盆，程樟與值守的店伙計們，還有燒水備茶的大嬸，一塊吃了頓年飯。
餃子、亂燉大鍋菜，彼此敬酒相賀，幾個店伙都覺得這位武舉人十分平和，全無矜持，看門的周三毫不避忌，伸出大拇指贊道：“程舉人，你才是做大事的料子。小的們迎來送往，見過的老爺不少，似程舉人這般隨和的，可真沒幾個?！?p> 程樟只是笑笑：“程某也是貧苦出身，社畜一個，與眾位沒什么分別。今日除夕，天大地大，吃飯最大，管他甚么身份，來來，吃酒吃酒，敬諸位一杯?！?p> “好，好，不過敢問程舉人，什么叫社畜？”
“哈哈，下力干活的人，都是社畜?！?p> “原來如此，今日長見識了?！?p> 年節(jié)之時，邸店之中少有羈旅之人。張充父子連同家人，年前便回了鄉(xiāng)下田莊，程樟便只在邸店之中讀書、打坐，直到上元節(jié)這天，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人是云麓書院弟子王仲遜，才從老家羅濱縣城返回，一身簇新的蔥青色羅袍，四下打量，皺眉說道：“大過年的，何必弄得自家像個苦修的佛宗弟子？走走，今日上元，小弟請程兄一道，去瞧瞧熱鬧。”
兩人于是同往都官街，漫步于石板路。雪霽云開，但見舞龍舞獅，各色小吃，面人窗花，不一而足。
“貴人宅邸、百年老店，此處皆有。”王仲遜告訴程樟，“咱們先去莫家菜館，吃一頓粉蒸肉，再去留香閣耍子?！?p> 程樟挑眉：“留香閣？”
“是本城極有名的一個行院，帶程兄去見識見識?！币姵陶潦?，王仲遜忙道，“流連花叢，此乃雅好，程兄不可著相?！?p> “明白，寡人有疾，寡人好色?！?p> 莫家菜館的粉蒸肉，的確是美味，王仲遜又教程樟學(xué)著本地的吃法，將糖餅肉餅?zāi)笞鲆粔K：“既是要去留香閣，咱們這會便不吃酒了，只墊一墊肚子便好?！?p> 直至天色漸黑，兩人才出了菜館，此時街道之上，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凜冽寒風(fēng)之中，男男女女，笑語喧嘩，一派盛世景象。
留香閣是一處闊大的院落，進(jìn)了院門，一條長廊，掛滿紅燈籠，夜色之中，自有暗香飄來。
及至中庭，程樟四下張望，見是三面層樓，窗戶糊以紅紗，欄桿上都覆著長長的紅綢，廊下也掛著紅燈籠，耳中則絲竹吟唱之聲不絕，氣氛旖旎香甜。
那鴇兒穿戴得十分華麗，親自來迎，熱絡(luò)地挽住王仲遜衣袖：“王公子可是許久未來了，今日又是上元佳節(jié)，說不得，妾身吩咐姑娘們預(yù)備歌舞，要請公子好好評點(diǎn)一番?！?p> “嬤嬤盛情，”王仲遜一改平日嚴(yán)肅模樣，笑嘻嘻說道，“江珠兒箏曲彈得好，今日就她罷?！?p> 仆役掀起珠簾，兩人在西面廂房坐定，便有女童奉上茶酒點(diǎn)心。程樟打量屋內(nèi)陳設(shè)，見墻上掛著字畫，青紗垂地，明燭高照，銅盆里燒著炭火，案幾之上，擺放著一具瑤箏。
那江珠兒容貌娟麗，一身雪青色長裙，為客人彈奏箏曲。兩個年方二八的少女，身穿紅紗，翩翩起舞。
“這里的女孩兒，琴棋書畫，都略知一二，又小意體貼，甚是可人?！蓖踔龠d湊在程樟耳邊，低聲說道，“程兄瞧中了哪個，只管喚來作陪。我說，程兄這般正襟危坐，此前莫非從未進(jìn)過行院？”
程樟但笑不語，王仲遜挑眉：“瞧來被我說中了？不妨事，兄臺便是教這兩個都留下，也不打緊?！?p> “不必，今日跟著賢弟來此，也只為開開眼界?！?p> “程兄不必這等拘束，”王仲遜便拍拍手掌，示意那兩個少女：“別跳了別跳了，去告訴嬤嬤，我這位兄長，眼界甚高，去另選一個出挑的來罷?！?p> “別別，不用，程某只瞧瞧便好?！?p> 但是那兩個少女已經(jīng)屈膝行禮，退了出去。
江珠兒起身，款款移步過來，在王仲遜身邊坐定，倚著他打量程樟，含笑問道：“這位公子，可面生得緊?！?p> “我這位兄長，從鶴州而來，乃是鶴州武道學(xué)院的大弟子。去歲得中武舉人，十分了得?！蓖踔龠d替程樟吹噓，“二月里春闈，那也必定是手到擒來，下回再來，你就得稱他一聲官人了?！?p> “那么奴婢要給公子提前道賀了，”江珠兒笑意吟吟，其實并不感興趣，又覷著王仲遜，顯出幾分哀愁模樣，“王公子也要赴春闈，想必往后，奴婢也難見著你了?！?p> “又不是不回來，只要小娘子日日想著，我定然就會來瞧你了?！蓖踔龠d說著將酒盅斟滿，“來，咱們喝了這杯，共度佳節(jié)。”
珠簾再次被掀開，一個身穿鴉青色裙衫的少女走了進(jìn)來。
這少女瓜子臉蛋，膚色白皙，面容姣好，兩只碩大的耳墜，卻沒有什么笑容。上衣頗短，露著一截纖細(xì)雪白的腰肢，她不言不語，徑直往程樟身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