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尤盛,上元月映,洛水十里燈。千門萬戶,祈福以祝,長寄相思情。
成沖與孌姜二人賞燈望月歸來,前嫌盡釋,重修舊好。
月色入戶,紅燭影動,柔情滿目兩相望。環(huán)佩輕響,素手臨肩,擁卿入懷心尤憐。云鬢低,朱唇暖,花面相交頸。情難卻,意繾綣,玉枕弄嬌顏。行云流水無覓處,九霄鸞鳳奈何天。
本是成親那日的喜事,直到上元節(jié)這天,方水到渠成。兩個月后,孌姜有了身孕,成沖聞之大喜,滿心期待。
一日,成沖從宮中歸來,遠遠看到阿牧和幾個無賴似的人糾纏不清,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多管,徑直進門。沒過多久,他見著阿牧回來,臉上盡是傷痕。
“你這是怎么了?”成沖問。
“沒……沒什么。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阿牧遮遮掩掩,爾后匆忙走開。
成沖心里奇怪,此時正逢孌姜有孕,他不得不多留心一些,即便是自己的家仆。不出幾日,成沖發(fā)現(xiàn)阿牧竟在夜里偷盜宅邸里的東西,爾后拿出去變賣,賣來的錢又拿去賭。原來,在阿牧以往去買東西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會私下溜去賭坊,賭上一兩個時辰,甚至更長,回來便說貨物售罄,他跑了幾條街,都買不到云云。
由于賭輸了不少錢,追債的人便圍在門口,好幾次對他拳打腳踢,阿牧迫不得已,便想到了偷竊的法子。
這天晚上,阿牧故技重施,眼見著大家睡下,他便偷偷竄進四下無人的房間,尋找值錢的東西裝進布袋……
“你在找什么?不點燭火,如何尋得?!”
阿牧聽見有人說話,嚇得袋子“哐”得一聲掉在地上,他慌忙轉(zhuǎn)過身,只見成沖已燃上燈火,屋內(nèi)一切遂入眼簾。
“少……少傅大人。”阿牧慌亂之中,想著該怎樣找借口,方能騙過成沖。
成沖走近,地上的袋子里,青銅飾件隱約可見。
“大人,我是……看著這些飾器有些損舊,想要……拿去集市找匠人修繕?!卑⒛燎榧敝拢襾淼睦碛梢彩亲玖?。
成沖眉頭微蹙,想來這個阿牧,曾在他傷重之時竭力尋醫(yī),他能活下來與之也不無關(guān)系,所以他本是心生感激,寬仁相待??墒碌饺缃?,見他是個謊話連篇、偷盜無度的賭徒,唯有趕他離開,“這些東西,你拿著吧,明日我再給你拿些錢,以后也不必留在這了!”
“大人……是要趕我走么?”阿牧聽罷,知道成沖已經(jīng)清楚原委,不由得羞愧難當(dāng),“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成沖不語,其意已決。
阿牧見狀,自知留下無望,只得落寞離去,也并未拾起布袋。
“……阿牧!”成沖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叫住他。
他已走到門口,轉(zhuǎn)過身望著成沖。
“以后別再賭了!”
阿牧笑了笑,當(dāng)日夜里,他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宅邸。
幾日后的傍晚,成沖從宮中騎馬而歸,竟又撞見阿牧被人圍追毆打。他實在看不過,遂停下馬,出手相救。
不過幾招下去,無賴們就倉惶離去,成沖欲拉起被打得滿臉淤青的阿牧,不料被他拒絕。
眼見著他吃力地掙扎著爬起來,爾后對成沖說道,“阿牧是個腌臜之人,別臟了大人的手……”
成沖見他可憐,便問,“那些人是來催債的?”
“……嗯?!?p> “你欠了多少錢?”
“……五百布幣?!?p> “你倒是沒少輸,快抵得上我半年的俸祿了!”成沖不禁責(zé)道。
“呵,不過就是些無賴混混,我又沒有錢,他們還能怎么樣!大不了再挨幾記拳腳!反正我都習(xí)慣了……”阿牧嘴里嘟囔著。
“習(xí)慣了?!”成沖有些驚訝,“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周府么,怎么會習(xí)慣于這種逃債挨打的日子?”
“……我當(dāng)初進周府,不過就是為了躲債。那招工的管家也是糊涂得很,我說我是外縣人家的少爺,家道落魄,逃難于此,他居然相信了!想那周府是何等高貴,討債的潑皮怎敢來滋事!哈哈!”阿牧說著,臉上露出自以為是的笑容。
之前,成沖就隱隱覺得這個阿牧與其他的下人不同,今日,竟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種玩弄人生的肆意,一種并非是奴隸下人該有的姿態(tài)……
“你不是洛邑人?”成沖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他很想要知道這個以仆人身份做幌子的阿牧,究竟有過怎樣的遭遇。
“我?我是禹安人,離這有幾百里呢……”
“那為何要背井離鄉(xiāng)?”
“我爹娘早就死了,家鄉(xiāng)又鬧了饑荒……阿姐就帶著我,跟著逃難的鄉(xiāng)民一起離開了禹安……那時候我六歲,阿姐十二歲,日子過得顛沛流離的,饑一頓,飽一頓……”阿牧很自然地說著,似乎在講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故事。
“后來呢?”
“后來,我跟阿姐失散了……我被一個可惡的奴隸販子捉了去……三年后,我終于找到機會宰了那家伙!”
阿牧的臉上不經(jīng)意露出一絲狠意,成沖很難想象一個不足十歲、不會武功的孩子,是如何殺了那個販奴惡霸。
“我四處流浪,想著能不能找到阿姐,這一找便是五年……但是一點關(guān)于她的音訊也沒有……可能她已經(jīng)死了吧……再后來,我就來到了洛邑,我過夠了那種亡命天涯的日子,于是想辦法混進了周府,兩年不到,又被派到你這里……可惜,如今還是被趕了出來……”阿牧似乎有些遺憾。
“你喜歡周府,還有在我這的生活?”成沖問。
“周府……倒是沒什么感覺。你這里……”他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少傅和夫人,待阿牧很好……”
“既然如此,你安心度日就是,何必要再去賭?”成沖斥責(zé)道。
阿牧不說話,臉憋得通紅。
“所謂好賭成性,看來說得是真的?!背蓻_見他不答,便自行下了論斷。
“……不!因為我想翻身……”阿牧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甚至是兇狠了許多,“我也想要成為有錢人!我也要有權(quán)有勢!”
看到成沖驚愕的表情,阿牧咧了咧嘴角,冷笑道,“大人自然是不信的,想必以為我瘋了吧!像你們這樣的官老爺,如何能看得起奴隸!你們手里掌著生殺大權(quán),隨便抬起腳,就能踩死我們這些螻蟻,不是么?!”
阿牧的心思,成沖是始料未及的。
“我沒有不信。奴隸如何不能心懷大志。你口口聲聲叫我大人,其實我也并不是什么大人,我在宮里,跟你在我這的境遇,也沒什么不同。”成沖看著他,淡然說道。
“你……”阿牧有些訝異,隨即又不以為然道,“你不用騙我了,堂堂的公子少傅,如何可與個奴隸相提并論?”
“你既然想要改變命運,又何必常以奴隸身份自困?”成沖反問他,又道,“只不過你若想以賭博來換取財富地位,無異于緣山求魚!”
阿牧聽罷,心中羞赧,默不作聲。
“你若是能答應(yīng)我,改了賭錢偷盜的毛病,我倒是可以試試,舉薦你入宮去?!?p> “真的么?!”阿牧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成沖的話說得很真誠,并不像是騙他。
“嗯。只不過,你需得告訴我,都會做些什么?”成沖想著,若他去求公子閬或是南宮將軍,給阿牧在宮里安排個差事,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
“我……”阿牧思來想去,似乎自己真沒什么拿得出的本事……他想了半天,弱聲問成沖,“御……御車算么?”
“當(dāng)然?!背蓻_笑。
阿牧喜出望外,跪道,“嫘牧拜謝少傅大人!”
“嫘牧?你姓嫘?!”成沖忽然想起嫘綴衣曾跟他提起過,她也是禹安人,有一個弟弟跟成沖年齡相仿……
應(yīng)該不會這么巧吧,成沖想著,卻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可認得嫘縈?”
嫘牧一驚,“少傅如何得知我阿姐的名字?!”
成沖幾近目瞪口呆,這世間竟然真有這么巧的事!這個阿牧居然是嫘綴衣的弟弟!
“你起來!”成沖上前扶起阿牧,粲然一笑道,“有朝一日,你入宮去,便能見得到你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