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燎安靜地等她說完,毫不掩飾眸中的興趣。他像一個(gè)閱遍滄桑的先行者,鋒利又直白地考量著初識皇城的姜云。
“所以,你想做什么?”
在姜云的記憶里,同樣的問題,明燎已經(jīng)問過許多遍。而無論哪一次,她都給不出回答,明燎也不需要答案。
她能做什么?
然而有些事,并非說一句輕飄飄“無可奈何”就可以坦然忽視,所謂的無能為力,也絕不可能給姜云帶來自欺欺人的解脫。
明燎之意她當(dāng)然懂,但她身上的銳勁兒卻更加深刻。
她轉(zhuǎn)過頭不再看他:“殿下說,我會背上她們的命,而我誤會了您的意思。”
姜云本以為,明燎想告訴她的是步入皇城的代價(jià)。在她眼里,明燎意在逼她早日適應(yīng)這樣的生活,成為遇事沉穩(wěn)榮辱不驚的太子妃。
“我曾以為,查明真相對她們來說,也是一種彌補(bǔ)。我以為她們和我一樣,都希望加害者付出代價(jià)。但我錯(cuò)了,只有我需要揭開事實(shí),她們想要的是活下去。眾生皆苦,她們沒有多余的力氣期待真相。”
明燎淡淡地問:“若她們未死,當(dāng)真還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姜云坐得更直,她如同一把藏鋒之劍,收斂起周身銳芒,將利刃蘊(yùn)入心中。
“我背負(fù)的不止無辜之人的命,更應(yīng)該是她們的生?!?p> 這一次,反而是明燎主動看向了她。他的目光清晰且銳利,從姜云的鬢發(fā)之間穿過,沒有錯(cuò)過她眼角那一道壓抑的紅。
“我當(dāng)為此竭盡全力?!?p> 她有答案,卻不肯服輸。至此,明燎在姜云身上見遍喜怒。
他對姜云的調(diào)查從未停止,明里暗里的試探,也沒有一刻放輕。但姜云與他見過的女子皆有不同,她不像世家女,也不像太子妃,甚至不像一個(gè)女人。
身份代表不了姜云,她生在牢籠,卻有著最自由的心。徐家將她拘束在皇城,她卻不把徐太傅的野心當(dāng)做枷鎖。太子妃的盛名給她帶來危機(jī),她也沒有將責(zé)任推給牽連她的東宮主人。
她本可以只做徐太傅的外孫女,只做明燎的太子妃,但她選擇了做姜云。
似乎沒有什么值得姜云動怒,事到臨頭才發(fā)現(xiàn),激起她的本性,原來竟如此簡單。
明燎笑了:“你能救多少人?”
姜云道:“我該救所有人?!?p> 她說得堅(jiān)定且認(rèn)真:“是我舍本逐末,追查兇手不止為伸冤明義,也不止為震懾其他心懷不軌之人。究其根本,懲惡是為揚(yáng)善,破案當(dāng)先救人?!?p> 明燎又問:“你以為你是誰?”
姜云緩緩回答:“我是大雍的太子妃?!?p> 這話好似在明燎意料之外,他唇角微揚(yáng),眼中掠過一道似譏似笑的寡淡。
“沒有多少人把你放在眼里。”
事實(shí)的確如他所說,滿朝文武有幾個(gè)在意姜云?即使對她抱有興趣之人,也不過是因?yàn)樾焯档年P(guān)系。說出這樣的話,她哪里來的底氣?
姜云卻輕輕搖頭:“在其位謀其職,旁人的想法與我何干?!?p> 她說得平淡又坦然,沒有懷恨之意,也聽不出不情愿。
明燎道:“你可會覺得不公?”
姜云稍稍垂首:“冤屈難訴,義字未明,百姓罹于黨爭,生民亡于朝廷,這才是不公。置身廟堂理應(yīng)匡扶社稷,為臣者以一己之私,陷無辜人于死地,這樣的祿蠹敗類無需敬我——何況,他們也未必尊重陛下和您?!?p> 明燎輕笑出聲:“激將法就不必使了。太子妃終于決定將孤與陛下視為一體?”
他言下之意,是調(diào)侃姜云初出嫁時(shí)的判斷,彼時(shí)她和其他人一樣,都當(dāng)明燎處境艱難。
姜云嘆道:“縱觀青史千百載,哪有真正和諧的太子和皇帝。但至少在此事上,您與陛下,父子一心?!?p> 天下人棲息在他們的庇護(hù)之下,他們視百姓的安居為己任。大雍帝王虔心勤政,為的不正是他的江山和子民。
明燎玩味道:“你越發(fā)放肆。”
姜云坦蕩轉(zhuǎn)頭:“不是殿下允我直言?”
明燎支額打量著她,眼里一如既往地盛著輕慢:“不如與孤打個(gè)賭,賭你這份意氣能持續(xù)到何時(shí)?!?p> 他言中的譏諷太過明顯,姜云卻好似聽不出一般:“殿下也不必以言相激,我們就算不是朋友,也是夫妻,還要長長久久地同處一室。在您身邊,姜云倒也很難丟失意氣。”
不是朋友,也是夫妻。她話說得極其怪異,明燎將之回味一番,品出了不尋常的味道。
“一句吹捧說得隱晦又悅?cè)耍渝钛匀缭S?!?p> 姜云灑然一笑:“并非吹捧。我自認(rèn)還算有些眼力,溜須拍馬之詞,殿下不喜,我也一樣?!?p> “哦?”明燎略抬眼簾:“那太子妃此言何意?”
姜云忽然收斂起情緒,將錯(cuò)雜的心思盡數(shù)遮掩。她看向明燎,正色道:“倘若姜云此心有移,殿下不會允我留在您身邊?!?p> 沉湎在朝堂爭斗里,耽于權(quán)力……賀皇后不就是前車之鑒?一個(gè)汲汲營營的太子妃,下場絕不會比她好到哪里。
明燎聞言長笑,他難得如此開懷。少刻,他問姜云:“若你處置有失,令此事傳揚(yáng)在外,首當(dāng)其沖的是你,其次是徐太傅。瑾之與你說了許多,也不知太子妃可曾放在心里。你憑什么認(rèn)為,護(hù)國寺之事,一定與孤無關(guān)?”
姜云緩緩回答:“因?yàn)槟退銊χ感旒遥惨獛煶鲇忻??!?p> 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殿下不是輕率之人。徐家如今游離在朝堂之外,不必用到此等激烈手段。再者說來,此舉就算功成,也會留下無窮后患?!?p> 而且,姜云見過屬于明燎的少年意氣。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也不知是否接受了這個(gè)解釋。他沒有對此作出評價(jià),卻說了一番令姜云頗為詫異,也頗為動容的話。
“東宮各僚的調(diào)動之權(quán)放開給你,無論你有何想法,皆可放手一試。只有一條,若你行事有差,孤不會替你遮掩。
“孤身邊不留弄權(quán)之輩,也不留無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