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無趣之人
姜遠端正地在席邊跪坐,對費蕓葭說道:“郭循已經(jīng)死了?!?p> “真的?”費蕓葭眼神一亮,蒼白的臉上有了些許血色。
“我在沓中親手殺的他,尸首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沓中軍營內(nèi),很快會和運送傷兵及戰(zhàn)亡者遺體的隊伍一起送回蜀中。”姜遠答道。
費蕓葭微微合上眼,扶著額頭陷入了沉默。
“費小姐?”姜遠見她容顏憔悴,又是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忽然想起之前在山道分別時她的腳還受了傷,忍不住問道:“你的腳傷好了?”
費蕓葭睜開半只眼斜睨著他,低低怨道:“姜參軍之前夜奔宵遁不辭而別,現(xiàn)在想起關(guān)心小女子的腳傷了?何前倨而后恭也?”
姜遠心說我走的時候都拂曉了,怎么叫夜奔宵遁……至于不辭而別,還不是看你那會兒睡得熟不忍打擾。
“姜參軍不會又想拿軍務(wù)在身當(dāng)借口吧?”
“那怎么能算借口……”姜遠嘆了口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片刻之后,他問:“如今舉國發(fā)喪,費小姐怎么不留在漢壽為大將軍守喪?”
費蕓葭眉目一挑,隱隱含怒道:“你巴不得我留在漢壽,最好一輩子不要來相見,以免壞了你和你義父的大事是不是?”
姜遠無奈地搖了搖頭:“軍中不是費小姐該來的地方。”
“到底是我不該來,還是姜參軍不想見?”
姜遠無言以對,費蕓葭也側(cè)著身子抱臂獨生悶氣。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用手背敲了敲兩人之間的小木幾,扭頭看向姜遠說道:“行了,你我知己知彼,何必在這里虛與委蛇,我就有話直說了?!?p> “費小姐請講。”姜遠面不改色,心中卻開始緊張起來。
“再幫我做件事?!?p> “何事?”姜遠微微瞇起眼睛,狐疑地看著費蕓葭。
“我要你梟郭循之首,沿途傳示,送回漢壽,祭奠我祖父冤魂?!辟M蕓葭目光冷酷,斬釘截鐵地說道。
姜遠怔住了,穿越兩年來他雖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殺敵見血,但以往無論用刀槍還是弓弩都是力求出手一擊斃命的,折磨敵人或者侮辱尸身之類的事他還幾乎沒有遇到過。
“這是……朝廷的要……求嗎?”姜遠感到自己臉部的肌肉有些僵硬,以至于他連開口說話都變得不太利索。
費蕓葭面無表情地對著他:“是我的請求?!?p> 可你這無可商量的態(tài)度一點也不像求人的樣子啊。
“這……費小姐,我不能答應(yīng)你。郭循的尸首如何處置,恐怕要等成都定奪?!苯h為難地說道。
費蕓葭雙手撐在木幾之上,傾身向姜遠湊近,逼迫他與自己目光交匯,氣勢凜然地問道:“你是不想做,還是不敢做?”
姜遠沒有刻意去掩飾自己眼神中的恐懼,坦率地承認道:“我從未做過這樣的事?!?p>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費蕓葭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你敢砍活人的腦袋,不敢砍死人的腦袋?”
姜遠一時大腦死機,沒有深思熟慮便脫口而出接了一句:“死者為大……”
這下費蕓葭徹底炸毛了,她重重一拍桌案,紅著眼睛質(zhì)問道:“你也知道死者為大啊……那你有沒有……為我祖父……為大將軍想過呢?”
姜遠又一次被她問得無言以對,心中感慨道:圣人有云,言不正則名不順,名不順則事不成,此話誠不欺我。
“即便這么做,大將軍也不會死而復(fù)生。費小姐執(zhí)意如此,只是為了一泄心中的怨氣,對嗎?”姜遠耷拉著眼角,低聲下氣地說道。
“是啊,我就是為了泄憤!”費蕓葭緊握著十指,憤然反問道:“難道我連拿郭循尸首泄憤的資格都沒有嗎?非得要我去成都向陛下哭告你和姜維做的好事?”
姜遠忽然站了起來,臉上的悲哀一掃而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冷漠。
他面朝費蕓葭,手按腰側(cè)刀柄問道:“費小姐這是在威脅姜遠嗎?”
費蕓葭昂首仰望著他,面無懼色地冷笑:“怎么了?氣急敗壞了?我一介弱女子在你的軍帳里,你站著我坐著,你帶著刀我手無寸鐵,到底是誰在威脅誰?”
“漢軍不能沒有衛(wèi)將軍!”姜遠壓著嗓子沖她低吼。
“我當(dāng)然知道!”費蕓葭不甘示弱地用同樣的聲音頂了回去,“你以為我在馬鳴閣道半路上和你說的那些話會反悔嗎!”
“那你剛才說什么要去成都……”
費蕓葭十分困擾地捏著自己雙眼之間的鼻梁根部,聲音極其疲憊地打斷了他:“愚不可及……”
姜遠還想和她爭論,但軍帳的門簾再度被挑起,張嶷人還沒進來聲音已經(jīng)傳了進來:“費小姐,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了,我還給你找來些吃的……對不住,軍中伙食鄙陋,只能弄到這些?!?p> 他懷中抱著一只銅盆,里頭放著切碎的干餅、一碗炒米、一小罐蔬菜腌制的醬料和幾片切下的烤肉,腰后還吊著一壺酒。
“咱們的士兵平時可吃不上這些東西。”姜遠看到張嶷拿來的分明是軍中能見到最好的食物了,忍不住酸溜溜地說道。
“當(dāng)然是從俞將軍那里弄來的?!睆堘诠笮Α?p> 姜遠嘴角抽了抽:“張將軍不會是利用軍職強迫俞將軍的吧?”
張嶷將整盆食物放下,拍了拍手對姜遠反問道:“怎么了?姜參軍莫非要為虎步軍討個說法?”
“不敢,張將軍是此地全軍之主將?!苯h沒察覺到自己還沒從和費蕓葭爭執(zhí)的氣頭上緩過來,此時口是心非之態(tài)盡浮于表。
張嶷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拍了拍姜遠的肩膀:“姜參軍,坐下一起吃點吧?!?p> “我就不必了?!?p> “這本來就是俞廣為你準(zhǔn)備的,你不肯享用,讓我和費小姐怎么好意思呢?”張嶷生拉硬拽把姜遠按回了座席。
“這些是俞將軍為我準(zhǔn)備的?”姜遠吃驚地看了看張嶷,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似乎不像在對自己說謊。
費蕓葭此時不冷不熱地來了一句:“聽不懂別人說話的人,真是無趣?!?p> 姜遠明白她這是在嘲諷自己,便裝聾作啞當(dāng)作沒有聽到,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說“情商不足”、“不懂氣氛”,穿越之前自己就是這樣的。
這不更好嗎?恰恰可以證明雖然現(xiàn)在這具身軀擁有很多原本不屬于他的身份、本領(lǐng)甚至記憶,但他的靈魂本質(zhì)并未改變。
忽然木桌發(fā)出“砰”的一聲異響,把各懷心事的兩個年輕人都嚇了一跳。
“有趣,本將倒是覺得很有趣?!?p> 原來是張嶷把腰后吊著的那壺酒重重拍在了桌上,爽朗地說道:“這些吃的雖然是俞廣將軍為姜參軍準(zhǔn)備的,但這壺酒是我本人珍藏,趁著今日軍中無事,邀兩位共飲?!?p> “張將軍……”費蕓葭臉紅羞怯,擺手推脫道:“這恐怕于禮不合……”
“于禮不合的事費小姐做的還少嗎?”姜遠終于找到機會回嗆了她一句,“想來是令尊忙于大將軍后事,才無暇管你吧?!?p> “姜遠你……”
“兩位且慢,”張嶷為兩人打圓場道,“再爭下去這些吃的就涼了?!?p> 姜遠和費蕓葭礙于張嶷在場,只得各自忍耐著情緒乖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