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偉肅穆的麟德大殿巍然聳立于上陽宮廣場正中,火紅的朝陽鋪滿殿頂,將整個大殿映成了金黃色。雕梁畫棟,飛檐斗拱,鉤心斗角,層層相連,令這座上陽宮的核心大殿更顯得雄奇突兀。
元夕白晝,漢白玉石的飛龍丹旃之下,身著大朝盛裝的文武大臣分列兩廂,文班以宰相狄仁杰為首,武班以兵部侍郎李昌鶴為首,眾大臣靜靜地等候著宣召。
“當,當,當”,景陽鐘悠長沉厚的聲音響了起來。緊跟著,便是驚天動地的長號那一陣陣震人心魄的低鳴。隨著鐘磬之聲,禮樂大奏,一名黃門侍郎從殿內(nèi)快步走出,以漫長的聲音贊道:“盛朝慶功大宴開始!文武大臣,依班次進殿!”
眾臣在狄仁杰、張柬之等宰輔的帶領(lǐng)下,撩紫袍,邁石階徐徐向大殿走去。殿內(nèi),鏗鏘有力的大朝禮樂回蕩。眾大臣魚貫而入,按筵席座次站定,面向陛上。
一時間鐘磬之聲大作,武則天在內(nèi)侍和女官的扶持下,緩緩登上龍陛,坐在了龍椅之上??吹贸觯裉焖男那榉浅:?,莊嚴肅穆的神情之下,仍然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眾臣跪倒齊聲頌道:“臣等恭賀陛下四海歸一,群夷臣服,帝業(yè)永祚!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則天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眾卿平身?!北姵计鹆ⅰN鋭t天道,“朕自登基來,十又六年,蒙上蒼見愛,海內(nèi)承平,天下安樂,白環(huán)西獻,楛矢東來,唯契丹李盡忠野心,不服王化,妄動戈鉞。然,賴朝內(nèi)侍衛(wèi)之臣不懈于內(nèi),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喜能大捷克敵,實乃朕之幸,天下之幸也!”
眾臣齊聲贊道:“仗天子威靈,實乃陛下文治武功!萬歲,萬歲,萬萬歲!”武則天微笑道:“今時值元夕佳節(jié),又正逢前線奏凱,實為雙喜臨門,朕心甚慰,因設(shè)此慶功大宴,一為酬勞軍功,二來與普天下同慶之!”
眾臣又跪倒山呼萬歲。武則天如儀賜座,贊禮官高唱:“眾位大人平身,入座!”眾大臣起身入座。武則天道:“傳膳!”一聲令下,禮樂大作,鴻臚寺的掌固們流水似的將早已準備好的佳肴美酒送上臺面。
武則天舉起面前的酒觥微笑道:“這第一觥酒,敬前方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敬右威衛(wèi)大將軍王孝杰、營州都督趙文翙!敬兵部侍郎李昌鶴及在座眾位愛卿!”
眾臣齊舉酒觥:“謝陛下!”李昌鶴站起身來,雙膝跪倒,高舉酒?。骸俺疾粍倩炭种?!”武則天舉觥就口,一飲而盡。眾臣也將觥中酒一飲而盡。
武則天舉起第二觥酒:“這第二觥酒,朕與眾卿共度元夕?!闭f畢,將酒一飲而盡。眾臣照辦。武則天按下了第三觥酒,微笑道:“這第三觥嘛……”她的目光望向眾臣。眾臣靜靜地注視著她。武則天笑道:“只待前方捷報一到,便與眾卿痛飲此觥!”
眾位大臣發(fā)出一片會心的歡笑,氣氛登時輕松下來,大家交頭接耳,低聲說笑起來。武則天看了看時辰,對李昌鶴道:“昌鶴,應(yīng)該快到了吧?”李昌鶴微笑道:“陛下且請安心,即刻就到?!?p> 正說著,忽聽殿外一聲高唱:“陛下,崇州六百里加急塘報,現(xiàn)在殿外!”殿中登時安靜下來。武則天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捷報來了!宣!”
黃門侍郎飛奔進殿,雙手高高舉起塘報。一名女官接過,快步走到陛上呈與武則天。武則天打開了塘報。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臉上。狄仁杰靜靜地望著她;李昌鶴望著她;張柬之望著她。
武則天將塘報迅速地看了一遍,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氣,手攥緊了酒觥。一旁張柬之詢問的目光投向了他,狄仁杰緩緩搖了搖頭。
武則天的臉色變了,嘴角微微顫動,臉部肌肉不停抽搐著,雙手的抖動越來越劇烈,漸漸地,竟好像已無法控制……
“啪”!寂靜之中傳來一聲脆響,塘報掉在了地上。眾臣發(fā)出一陣低呼,紛紛站起身來。張柬之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么,卻被狄仁杰用眼色制止了。霎時間,殿上靜得能夠聽到呼吸之聲。
武則天面部的肌肉變換著各種抽動的方式,似乎是哭,又好像在笑,那樣的表情簡直是難以描繪。猛地,她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面前的酒觥,好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能夠看得出,她在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緒。
握住酒觥的手越抖越厲害,以至于將觥中的酒都晃了出來,灑在手上。眾臣的面色由擔憂轉(zhuǎn)為驚懼,又由驚懼轉(zhuǎn)為了恐慌,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強勢的女皇帝如此神情。殿內(nèi)靜得可怕,似乎連呼吸之聲都停止了。
猛然間,武則天發(fā)出一陣大笑,那笑聲就像是深夜中的梟啼,有些嗚咽,有些震顫,以致眾臣們的身體在笑聲發(fā)出的一瞬間不自禁地抖動著。
當所有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丹旃上的皇帝武則天時,眾臣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陰霾竟然一掃而空,喜慶之色充溢面頰,她高擎酒觥朗聲道:“這第三觥酒,敬前線陣亡的將士們!”
眾臣愣住了,望著皇帝的面色,望著她手中的酒觥,那些平日善于揣度圣意的大臣終于明白了,原來皇帝與大家開了個玩笑,殿內(nèi)的氣氛登時輕松下來。
武則天舉觥就口,一飲而盡。
眾大臣長長地出了口氣,謝恩之后,舉起酒觥一飲而盡。霎時間,殿內(nèi)又恢復(fù)了笑語歡聲,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狄仁杰,他靜靜地望著武則天。
武則天滿面笑容,放下酒觥道:“眾卿盡情歡愉,朕不勝酒力,且去將息片刻?!北姵计鹕沓溃骸肮捅菹?!”武則天站起身來向丹旃下走去,腳下一絆,身體晃動,旁邊的女官馬上扶住了她;一行人快步走下丹旃,消失在后宰門內(nèi)。
狄仁杰慢慢端起酒觥,他的手也有些顫抖。張柬之走到他的身旁:“懷英兄,事情有些不對呀!”
狄仁杰抬起頭來:“早在預(yù)料之中!”
張柬之一愣:“什么?”狄仁杰輕輕噓了一聲,沒有說話。他沖前面努了努嘴,張柬之回過頭,見李昌鶴面色驚恐地站在二人面前:“二位閣老,這、這事情不對呀……”
狄仁杰緩緩站起身:“李大人,這塘報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昌鶴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卑職也沒看過,卑職只是給崇州王孝杰去函,命他元夕獻捷?!?p> 狄仁杰長嘆一聲:“獻捷……本來這塘報應(yīng)先經(jīng)兵部,再達閣部,最后才上呈皇帝,可是……陛下太心急了,也太需要這場勝利了!”
李昌鶴忐忑不安地道:“狄閣老,能不能勞煩您進內(nèi)去探一探虛實,到底是怎么回事。”狄仁杰搖搖頭。這時身后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內(nèi)侍飛奔而至:“狄閣老,皇上召見?!?p> 狄仁杰點點頭。李昌鶴低聲道:“拜托閣老了!”狄仁杰快步向內(nèi)走去。上陽宮后殿內(nèi),香煙氤氳,紫氣飄飄。武則天靜靜地站在窗前,背對殿門,聽得身后腳步聲響,她的身體輕輕動了動,卻沒有回頭。
狄仁杰緩步走到她的身后,輕輕叫了聲“陛下”。武則天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狄仁杰登時愣住了。淚水已掛滿了皇帝的面頰。狄仁杰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并沒有詢問,也沒有說話。
武則天的嘴唇顫抖著,任由臉上老淚縱橫。狄仁杰輕嘆了一聲道:“記得最后一次看到陛下流淚,是三年前說到章懷太子。”
武則天輕輕揩拭了一下臉上淚水,勉強擠出了一點笑意:“是啊,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懷英啊,你知道,朕雖然是個女人,但淚水從不輕彈?!钡胰式茳c頭:“看來,陛下期待的那場勝利并沒有到來。”
武則天一聲苦澀的笑:“勝利?!”淚水再次涌出她的眼眶,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道:“右威衛(wèi)麾下十萬大軍,在東硤石谷全軍覆沒!”狄仁杰渾身一抖,脫口驚呼道:“什么?全軍覆沒!”
武則天點了點頭:“右威衛(wèi)將軍陳開、吳憬陣亡,大將軍王孝杰率一千殘兵,逃回崇州!”
狄仁杰倒抽了一口涼氣。武則天轉(zhuǎn)過身來:“前天還接到趙文翙發(fā)來的塘報,說他已經(jīng)借道突厥順利繞行到契丹人的身后,準備與正面的王孝杰發(fā)起總攻,可是今天……”
狄仁杰輕聲道:“陛下,塘報中還說了什么?”
武則天走到桌案前拿起塘報:“你自己看吧?!钡胰式苴s忙接過塘報仔細地看了一遍,而后慢慢抬起頭來:“塘報中只是說王孝杰主力被李盡忠誘入東硤石谷中,全軍覆沒,可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并未說清,似乎,似乎……”
武則天道:“似乎什么?”狄仁杰道:“似乎這份塘報是最后一份?!蔽鋭t天聽了莫名其妙:“什么?什么叫最后一份?”
狄仁杰笑了笑:“就是說,在這份塘報之前,應(yīng)該還有很多有關(guān)緊急軍情的報告?zhèn)骰爻瘍?nèi)?!蔽鋭t天道:“可、可是兵部并沒有收到啊!”狄仁杰深深地吸了口氣:“此事內(nèi)中大有蹊蹺!”
武則天雙眉一揚:“什么意思?”狄仁杰道:“陛下,請您忍耐一時,暫不要將此事傳揚出去,兩日之內(nèi),臣定有回報?!蔽鋭t天望著他,良久,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