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沙。娘如花般的容顏閃現(xiàn)。她說,好好愛自己。琉沙。
我便記得這話。
生活在大伯家,一個臨海小鎮(zhèn)。大伯曾是江湖中人。即便退隱多年,家中俠客義士亦是往來不絕。所以我并不顯得多余。大伯亦對娘說:他會如對藍月、青青般待我。娘只是微微笑著睡去,在大伯的懷里,娘潔白的素袍被殷紅的鮮血染透,胸前開出絢麗詭異的花朵,又瞬間枯萎。娘只是說:好好愛自己,琉沙。我便記得這話,好好愛自己,琉沙。只是娘你疼嗎?那么鋒利的匕首刺進你柔軟如花瓣的身體,你疼嗎?
我記得那天的月光如同現(xiàn)在,天幕如綢緞般散開,黑至發(fā)藍。琉沙般的星不停流動,月亮亮得讓人膽戰(zhàn)心驚。是吧,娘是在這樣的夜里離開,堅決到無法毀滅,她留下我,她要和爹在一起。
海風(fēng)把我的眼睛吹得好痛,進了沙子,我要反它變成珍珠般的。
琉沙,你來追我,追到我,我就帶你一塊兒飛升。
青青的眼睛如火炭般明亮,她赤裸著雙腳,在沙灘上飛跑。漆黑的長發(fā)在風(fēng)里飄舞邊同衣袂,美的如同月宮里的仙子,她那么快樂,她要我陪她來海邊,我便來,甘愿她的一切。
大伯說青青是鳥,早晚要用自己的翅膀飛翔。而她又自幼愛玩好動,大伯便親自傳她武功,她也是癡迷于此。藍月是姐姐,大伯讓她學(xué)習(xí)詩書禮儀、琴棋書畫、歌舞韻律,調(diào)教出一個完美的人兒,藍月亦是溫柔可人,是個美麗脆弱的人兒。大伯說要我叫她姐姐,可是我知道藍月是個多兒美的名字。大伯亦說:我是她第三個女兒,她的第三個女兒要精通醫(yī)術(shù)和用毒,大伯總是八面玲瓏、面面俱到。不然退隱江湖那么多年,為何還有如此威望。
琉沙,我來拉你,我們一起飛,讓爹去著急吧。
我伸手給她。我的青青,帶我飛,是要回月宮嗎?我們是月宮里的仙子。青青我們不是飛不過滄海的蝴蝶,翅膀微微振動,便欲墜入黑色的海里。只是我的青青,你為何要如調(diào)皮又惹人疼愛的孩童般可惡。
青青,我們在飛嗎?要飛去哪里?那個地方是否有魂靈。
我們在飛,琉沙。沒有方向的,隨心所欲,只是你要隨我一起,琉沙。
后來,青青累了,我們癱軟在沙地上,只是聽到潮打沙灘的謐靜,濕濕咸咸的海風(fēng)覆蓋著一切。我們?nèi)绱讼胂?,梨花般的容顏,明亮如潭水的雙眼,漆黑如緞的長發(fā)。只是青青笑的時候眼睛如同月亮,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會意猶未盡地想起那些兩面,流光溢彩的夜空。我和我的青青如同仙子,偶然墜落人間。
我說:青青娘告訴我,我出生的那天,天亦是黑到發(fā)藍,就像你的眼睛,那些星綴在上面不停流動,如同我的名字,琉沙般的沙。娘是這樣說的。娘說當(dāng)時的月光無比溫柔,她從未見過,只是爹不在。娘說:爹去赴約,一個死約,爹是武林中人。于是。娘就一人留在荒蕪的大漠,人煙罕至。偶爾會有只鳥飛過或是過往的駝隊。暴虐的黃沙可以肆意妄為。瞬息之間可以毀滅一切。娘說她不怕。因為爹說過他會回來,娘有了企盼便無任何懼怕。只是如花般的容顏依舊綻放。娘每天著穿華美的衣服,她希望爹看到她美好的模樣。在那片人世繁華的盡頭,娘苦苦等候。后來。爹回來了,只是已在旦夕,只是他守約。他心愛的女人正在等他。所以,第二天他死掉的時候,娘無任何悲哀。娘如花般的容顏依舊還在。她已習(xí)慣了堅強,亦已知曉她必須堅強。所以,帶著爹的骨灰和襁褓中的我,開始行走。來到這個臨海小鎮(zhèn)投靠大伯。爹說:大伯會對我和娘好。娘聽他的話。只是因為愛他。
青青。娘亦是冷靜聰慧的女子,她美得艷麗。沒有人可以替代,只是她為何要離開我......
琉沙。
青青睡意朦朧,我抱緊她。怕她會生病,夜已深涼,海風(fēng)又大,她會生病的。我是大夫,怎么可以讓身邊的人生病。
琉沙。你要忘記。那些只是你爹與你娘之間的事。你無力承擔(dān)。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同我一并幸福一并快樂。他們都已死掉。你要忘記。必須割舍。即使你會疼痛,只是不要再對我提及,對我重復(fù)。否則,我不再理你。
我的青青,我只能沉默。我要怎樣回答你,我可以不再提及、不再重復(fù),只是我無法忘記。瞬間枯萎的花朵已深深銘刻,無法抹去,除非破碎。我輕拍著她,看她睡去。濃密的睫毛覆蓋明月般的雙目。青青的睡姿如同嬰孩。無所顧忌。懵懂天真。青青亦只是個暴戾的孩童,永遠只會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從不顧及別人是否愿意。我接受她所說的一切。始終永遠。只因為那兒卑微且忍耐地愛她。
再看那片天空,娘的臉突然閃現(xiàn),月光之下,竟是無力蒼白。娘對我笑。
我說:娘,琉沙好想你。
好好愛自己,琉沙。娘只是這樣說。然后。消失。
我記得,生生世世都會記得這話。
只是娘,能否告訴琉沙,怎樣才是好好愛自己。只要琉沙覺得幸福,就可以算是?就像現(xiàn)在這樣?可是娘,如果你在,琉沙會無比幸福。只是,琉沙的幸福你未曾給予過。大伯說:有些人只是為了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所以無論怎樣選擇都沒有錯。娘,難道你不愛我?不愛琉沙?你只是想要和爹在一起?有個人可以愛。那么我呢?卻要自憐自戀地生活,會有多久?怎么可以那么自私?我要怎樣才可以原諒你。娘,琉沙只是想你,如果可以,你要回來。
冰涼的淚水無法抑制地滴落。打濕了青青的臉頰。我只是難過,無法停止。
琉沙,怎么可以打擾我的美夢?我夢到師父在教我新的劍法,厲害得不得了。......你怎么哭了?
我說:青青,天要亮了,回家吧,大伯要著急的。海風(fēng)太大,我只是眼睛進了沙子而已。
家里已是一片驚亂。我與青青一夜未歸。怎能不亂。
婆婆掂著小腳在門口守候。見到我們竟流出淚水。我亦知道她是多么地愛我。
大伯已是臉色鐵青,來回踱步。一臉的焦急與苦惱。大娘亦是在一旁垂淚。藍月。我親愛的姐姐,依舊體貼懂事。她在一旁勸慰大伯、大娘,她也著急,只是她知道我與青青是怎樣的勇敢。
大伯。
爹,我們回來了。
大伯抬手給了青青一個耳光,打得所有人都驚呆了。只是從小到大,大伯從未動手打過我們。即使再調(diào)皮,再怎么闖禍。
青青轉(zhuǎn)身跑開,臉上的笑依然蕩漾開來。只是充滿詭異。藍月亦已追出,她會去安撫青青。
大伯,錯的是我。我想去海邊,青青便陪我去,您怎么可以如此懲罰她?
琉沙,你還要蔽護她到多久。大伯看你們仨長大,怎會不清楚自己的女兒。從小到大,無論青青做錯什么,你都會竭力蔽護。你甘愿是嗎?只是你爹、你娘皆因這“甘愿”二字死去。你又會怎樣?
大伯絕然離去。其他人亦已離去,留我一人在偌大的天地。我突然覺得窒息。娘,你不可以不愛琉沙。娘,你要救我。
醒來的時候已是夜,月光透過樹影,點點滴滴地灑在窗上。青青與藍月亦在床邊。
疼嗎?青青。我輕撫她的臉。她的皮膚如緞般光潔、柔軟。對不起。青青。
琉沙,你要好起來。我已為青青敷過臉,她已無事,只是你自己是大夫,怎么可以生病,藍月的話里滿疼愛和憐惜。你既醒來就好。我去告訴爹娘,好讓她他們放心。琉沙,你要乖。
是啊。我要乖。很乖。很乖。才可以幸福。就像藍月一樣,連幸福都是完美。只是藍月對我而言只是裹在結(jié)界中的華美光榮。我唯有不停仰望。唯有不停感知這隔岸觀花的幸福,卻無法靠近、無法到達。只因她對所有人溫和,對所有人微笑。她亦不會過分親近或遠離某一個人。她對所有人施予愛心。
青青依舊笑如花。
琉沙。爹打得一點不疼。而且姐姐給涂了藥,我還是會一樣漂亮。你要好起來。你還要陪我去海邊。
我很快好起來,只是青青不再提及要去海邊。我亦沉默。每當(dāng)沉溺于花花草草,將它們采來仔細研究,如何制藥,如何用毒,如何解毒,每天煎藥,找來種種生命實驗,然后看著它們在我手中枯萎,死之抑或重生。原來自己可以這樣掌握生命的輪回。其實如果我愿意,我亦可以操縱一切。
青青的武功亦是愈發(fā)精致。劍法是滴水不漏,讓人覺得無懈可擊。她飛的時候,更像一只鳥那般自由。她可以不費力氣地和那些叔叔伯伯過上幾招,即使他們都是江湖高手。他們對大伯說:青青是要取代我們嘍,恐怕老哥你也過不了她幾招了。然后他們就都哈哈大笑,青青也笑,只是她的笑里那兒的詭異,我看到了那兒多的殺機。我?guī)缀蹙鸵劦窖?,我是大夫,甚為敏感?p> 大伯對所有人說,藍月已十九歲了,該找個婆家,只是那個人要比藍月還要優(yōu)秀,要只愛藍月一人,要讓藍月幸福。因為藍月一旦離開這個家,就會失去安全感。大家開始忙碌,爭相傳告。家中提親的人亦是往來不斷。藍月仍是每日呆在自己的閨房。讀書、彈琴、畫畫、作詩,她一向自娛自樂,偶爾青青去找她玩亦只是被她的冷靜所淡漠。她只是老樣子。從不過分親近或疏離某一個人。她有自己的世界,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進入。
青青隨蘇伯伯一同出門,青青早晚亦會是江湖中人,她必定要去熟悉那種環(huán)境。我則更加寂寞。只是婆婆會來陪我。她亦是愛我。她知曉爹和娘的一切,只是從未對我說起,她只是說:琉沙,耐心等待,婆婆會讓你知曉一切,我等待,我有足夠的耐心。我那么相信婆婆。
婆婆說藍月即將出嫁,大伯已有中意的人選。陸塵。中原武林世家。家中顯赫,富甲一方。自幼讀書習(xí)武,雖是江湖中人,卻知書達理。而且亦會行事。日后定會有所作為。一張臉與藍月配得無懈可擊。怎么會有如此般配的人?婆婆笑道,眼里是說不出的慈祥與幸福,仿佛即將出嫁的不是藍月而是她。
婆婆,姐姐同意嗎?她一直是一個人的。她從不過分親近或疏離某一個人。她可以接受陸塵嗎?
傻孩子,你藍月姐姐是個完美的人兒。她要幸福。唯有陸塵才可以給的幸福。無人替代,她又怎會不同意。
夜已深。婆婆的話里滿是倦意。我說:婆婆,我困了,咱們睡吧。
翌日,我便見到了陸塵。星子般的雙眼,濃密的眉,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上,如同梨花,一臉的干凈溫和。如此英俊的一個人,是啊,和藍月如此的相配。大伯說,這是塵哥哥,不久將會娶你的藍月姐姐為妻,快來問好,琉沙。我說:塵哥哥好。
大伯,青青何時回來了?
你姐姐成親之前她會回來。大伯亦是一臉笑意,一臉幸福。
藍月婚期將近,青青亦已回來,半年未見,眼神愈發(fā)明亮,亦清瘦了許多。
青青,我至今想念你。
琉沙。我也是。只是琉沙。以后我走了,就會很難回來。外面那么精彩。而且琉沙。我見到一個男人,他叫陸塵,在中原。他是江湖中人,卻干凈溫和,有著江湖中人少有的安靜與溫柔,我想我愛他,琉沙。我想和她在一起。
可是,青青,再有十天,他會成為姐姐的丈夫,我們的姐夫。
青青突然沉默,我能感知,我亦只能這樣對她講。我的青青,我無力改變。只是不要再去提及。不要說你認得陸塵。我的青青,你要明白,真的無力改變。
我與青青去見藍月,她更加漂亮,雙眼愈發(fā)深亮,滿臉的幸福要湮沒整個小鎮(zhèn),她亦是一如往前。
姐姐,這把琴是我用生命得來,送給你,就當(dāng)作賀禮吧,姐,祝你幸福。
青青把琴放下,便拉我離開。
琉沙,我們再去海邊。
潮漲潮落,這一方土地下一秒有可能被淹沒。所謂的滄海桑田又能怎樣?
天空陰,成群的海鳥在海的上空盤旋,苦苦低吟,它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墜入黑色的海里,它們無法舍棄。守候已失去的幸福,是嗎?
琉沙,半年里,我殺了那么多的人。劍上滿是血腥。我喜歡那種氣味,溫?zé)岬募t色的血液從人的體內(nèi)流出。最美的景象。它絢染的一切都很漂亮。當(dāng)一個人倒下的時候,他的那種眼神,你若見到便無法忘記。淡漠、懷念、天真亦疼痛。我必須殘酷。否則死掉的就會是我。那把琴,我第一眼見到它,便認定它屬于藍月。它的琴弦在發(fā)出爍爍的光。我對它的主人說,我要這把琴,它屬于我姐姐。那人說:十招之內(nèi)你若能取我性命,這琴便是你的。否則就是你死??墒橇鹕?,我只用了三招,僅僅三招,他的血就洶涌而出,就如同沙漠中突然涌出的暗河無法止住。我說我勝了,我要把這琴送給姐姐。
琉沙,我想我要走了,不會回來了,即使姐姐與陸塵不在這里。琉沙,我要離開你了,我不想再碰觸有關(guān)以前的一切。離開之后,我就會重生。我不再記得所有。
青青在海風(fēng)里孤獨地站著,怎么會這樣?是時間不對?抑或是地點不對。那個人怎么讓我如此陌生。我的手里有兩只海螺,我還是寧愿聽它們唱歌,呼呼的嘈雜,風(fēng)聲一片又一片地灌進我的耳朵,會聾掉吧,如果能記得一切。
琉沙,讓我抱抱你,只是以后,再無機會。
我們的長發(fā)在風(fēng)里交織糾纏,緊緊擁抱,再大的海風(fēng)也不會冷,我的青青,你已不再愛我,所以要離開,對嗎?婆婆已經(jīng)老了,就要死掉,你們都離開了,對嗎?
琉沙,如果沒有陸塵,也許我不會走,真的。
我的青青,我早該知道會是如此,青青,如果你要,我可以給你,只要你說一句“我要和他在一起”我便給你。
青青,回去吧,天黑了,大伯又要著急了。
家里已是張燈結(jié)彩,熱鬧非凡。明天、明天、藍月就要嫁給陸塵。成為他的妻子。去享受唯有他才能給的幸福。他們會很幸福。那么般配的一對人兒,怎會不幸福?只是明天、明天,我的青青也將離開。
姐姐,我去看藍月,她一臉?gòu)趁膵尚?,姐姐,你好美。姐姐,明天青青也會離開。姐姐,你和塵哥哥愛得一樣深嗎?你們會很幸福,是嗎?姐姐,是。琉沙。姐姐相信一切會來,我會有完美的幸福。藍月的笑亦正真亦幻。
姐姐,祝你幸福。
第二天,家里喜氣洋洋,我從未見過的熱鬧。青青不愿與我告別。她已走了。大伯亦無法阻攔,而且他也無暇顧及,他要給藍月完美的幸福。
藍月就要上轎,就要離開。我擁抱她。我說:姐姐,對不起,我好希望你能幸福。這么一次,唯一的靠近亦將會是永別,我無力冷笑。
姐姐,再見。
家里擺滿酒席,我無心去吃。去看看婆婆吧。我是大夫,婆婆已無幾日可活,我想讓她安安靜靜地離開。
婆婆,姐姐走了。
是啊,她會很幸福。
婆婆,我已知曉一切真相。爹和娘皆因大伯而死,對吧。
婆婆,琉沙也要離開了,可是,琉沙想讓你好,所以,婆婆,如果你愿意,我把這個留給你。無藥可解的毒。它不會讓你有任何痛苦。你只是覺得自己在睡,只是永遠不會醒來。
婆婆,再見。
娘,琉沙要離開,琉沙會記得,好好愛自己。
見到大伯,他已醉意薰然,我說大伯,我要走了,去找青青。
大伯,在姐姐上轎之前,我擁抱她,那個時候,我下的毒,她只會永遠睡去。不會醒來。大伯,沒有為什么。您說過有些人只是為了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所以怎樣選擇都沒有錯。您亦說過藍月的夫君會只愛藍月一人,所以只需殺掉藍月,我知道陸塵不會獨活,他是個過于脆弱的男子。大伯,只有這樣。青青才不會走的更遠,我才有可能與她一起。她說過要我與她一并快樂,一并幸福。我會將她的話當(dāng)作信仰。原諒我,大伯。
大伯,我亦已知曉爹和娘皆是因你而死,只是我不會恨,大伯,真的。我想我們再無虧欠。就這樣再見吧,大伯。也許今生再也無法相見。
我要走了,我要找到青青,無論多遠。
有些人的到來終究是為了離開。我來過,所以我要離開。只是一切甘愿。
我會一路行走,追尋我的青青。
怎樣去解釋,一場琉沙的夢,沒有人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