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來了!”一個女人在尖叫。
喊聲從村頭傳來。頓時,喊聲、罵聲、驚叫聲亂成一片。沒多久,野豬的慘叫傳來……那是它留在人世間的最后悲鳴。
自從退耕還林之后,我村漫山遍野的田地長成森林,野豬、松鼠、兔子等野獸時常誤入村中。
我們每年都能捕到野豬。捕殺野豬,就像南方工廠制造充氣娃娃的流水線,極其熟練。一頭野豬從闖入村子,到擺上家家戶戶餐桌,平均一小時。每個流程,講究一個“快”字。
因此,今天這頭二百來斤的野豬,很快瓜分干凈,除了豬頭。
豬頭三十多斤,黑色豬毛雜亂豎立,血跡斑斑地擺在村頭槐樹之下,一圈人圍住它唉聲嘆氣。
九十多歲的“海爺”,輩分最高。他看著豬頭,不停嘆氣。過了好一陣,他才癟著老嘴說:“咳咳……我生于民國活到如今,當(dāng)過私塾先生,走過鏢,沒遇過這種麻煩!”
他身旁十多個人,立即頻頻點(diǎn)頭,不停念叨“麻煩啊,麻煩”,就像復(fù)讀機(jī)似的。
區(qū)區(qū)一個豬頭,麻煩什么?真是大驚小怪!我忍不住詢問:“老祖宗,莫非豬頭不干凈?”
海爺立即教育我:“你娃常年在外,不懂村里規(guī)矩。按照規(guī)矩,每年捉到野豬,豬肉家家戶戶平分,但豬頭有講究。誰家有姑娘定親,才可得豬頭。麻煩啊,麻煩!”
我還是不懂:“我跟杏花十月定親,豬頭自然歸她家,麻煩啥?”
四十多歲、白白胖胖的宮嬸訓(xùn)斥我:“李老頭的姑娘八月定親,你和杏花十月定親。如果你岳父獨(dú)占豬頭,李老頭會同意嗎!”
一群文盲,這有什么難的!我說:“既然兩家定親,那就兩家平分豬頭嘛!”
眾人立即滿臉鄙視,懶得搭理我。
還好宮嬸不吝賜教:“呸!就你讀書多,就你聰明!按照村里規(guī)矩,野豬頭不能分開,分開不吉利!”
我立馬全身泄氣,心底承認(rèn)豬頭的確是個麻煩??v使我飽讀網(wǎng)文,也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又一陣嘆氣,想不出對策。
突然,宮嬸猛拍大腿,說:“哎呀!不如這樣,豬頭先請海爺熏干存放。到年底,張家和李家,誰家彩禮高誰得豬頭!”
霎時間,我的后背有一股冰流涌過,盡管正值七月中午,太陽火辣辣。
如果誰家彩禮高,誰得豬頭,勢必引起一場血雨腥風(fēng)!年初,我父母跟張叔(杏花爹)口頭約定彩禮8萬,倘若李老頭家的彩禮超過8萬,那就糟了。張叔一向爭強(qiáng)好勝,必定漲價!
想到這里,我祭出反對票:“老祖宗,這個辦法行不通??!”
海爺沒理我。兩個男人抬著豬頭,護(hù)送海爺回府。
我出門打工一事無成。在村里人眼中,我比不上一只麻雀。麻雀可滋陰補(bǔ)腎,我能干啥?干啥啥不順,吃啥啥不剩,廢物!
自古成敗論英雄,英雄坐著放屁也香,廢物站著念經(jīng)也臭。我只好回家,盼望李老頭家的彩禮不會超過8萬。
漸漸地,豬頭的事被我忘諸腦后。
八月的一天上午,電話突然響起,是張叔(準(zhǔn)岳父)打來的:“快來一趟,一定要快!”
他的口氣萬分火急,似乎出了大事。
莫非岳母要生了嗎?
岳母今年53歲,居然莫名其妙地懷上二胎,如今已經(jīng)9個月身孕。她人老色衰、體力不支,把預(yù)產(chǎn)期提前幾天,我從情感上表示支持。
想到這里,我既慌亂又興奮,用草繩捆住一只老母雞,緊急跑到張叔家。
張叔蹲在屋檐下,低頭抽煙,三塊錢一包的煙。他渾身酒氣,滿臉通紅,夾著香煙的右手微微顫抖。
頓時,我的心中涌現(xiàn)一絲憂慮,一絲恐懼。
我慢慢走近,看見他面前地上一灘血,發(fā)黑的紅。
莫非岳母出事了?我手中老母雞立即一顫,因?yàn)槲业氖置偷匾活潯?p> 我停住腳步,結(jié)結(jié)巴巴地詢問:“張……叔,張嬸呢?”
張叔沒搭理我,猛吸兩口煙。
這時候,我心中充滿恐懼,手中的老母雞隨我一起自由顫抖:“地上的……血,哪……來的?”
張叔終于抬頭看我一眼,接著看向我手中的老母雞。只見他鼻子微皺,滿臉不情愿:“你又送來老母雞干啥?我剛殺了一只雞,你張嬸頓頓吃雞,都快吐了?!?p> 他說著,指指地上血跡。
哎喲,我送老母雞,你還嫌棄,難道我應(yīng)該把家里那頭黃牛送來嗎!
還好地上血跡是雞血,我終于放心,心不慌手不抖。我把老母雞放墻角,問:“張嬸呢?”
張叔猛吸兩口煙,很不耐煩地說:“她去了鎮(zhèn)上郵局,給杏花郵寄臘腸。杏花在縣城學(xué)廚子,還吃不到臘腸嗎?真是多此一舉,敗家娘們!五十多了還懷個娃,你讓我老臉往哪放?”
我聽了,心中立即浮現(xiàn)違背道德的聯(lián)想。莫非岳母的二胎,背后另有玄機(jī)?直白地說,孩子的親生父親另有其人?
呸呸,我電視劇看多了,農(nóng)村哪有出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此時此刻,岳父又點(diǎn)燃一支煙。他從起床到睡覺,煙火永不滅。
我在他身旁椅子坐下:“您讓我趕過來,有什么事要吩咐嗎?”
張叔猛吸幾口煙,咳了咳:“李老頭家今天上午定親,我去吃酒席剛回來……”
糟了,李老頭家的彩禮,肯定超過8萬。看張叔的神情,他是要漲彩禮!頓時,我用雙手扶住椅子以防倒地身亡。我深呼吸望向天空,看見一坨烏壓壓的云從天邊飄過。
可是,我假裝沒聽見他的話,翹起二郎腿晃了晃:“張嬸53歲還能懷上二胎,這在人類歷史上恐怕不多見。嗯,她要生了吧?也不知是男是女。要是個男孩,杏花就多了一個弟弟;要是個女孩,杏花就多了一個妹妹!”
這純粹是廢話,就為了堵住張叔的嘴,不讓他跟我提及彩禮。
可是,我的廢話張叔沒聽懂,也許他根本沒聽見。只聽他說:“李老頭家的彩禮是10萬,比我家多2萬??醇軇?,那個野豬頭要?dú)w他了。豬頭是小事,讓人看不起那是大事。彩禮比人家少,處處低人一等!”
我搖搖二郎腿,像個成功人士給一群loser傳授成功秘訣:“人一輩子呢,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絕對不要跟人攀比,尤其不要攀比錢財。如果一定要比,就比知識、比文化、比見識、比德行!”
張叔聽了,忽然把香煙砸到地上。他猛地站起來,指著我鼻子訓(xùn)斥:“你懂個屁,我也不跟你這個晚輩廢話!既然李老頭家彩禮10萬,我不蒸饅頭爭口氣,我家彩禮必須12萬。沒有12萬,別想娶杏花!”
我年輕無為,受到這種刺激哪能憋得住心中怒火?
我站起來就走:“不娶就不娶,想嫁我的人多著呢。我隨便在村里轉(zhuǎn)一圈,就能遇到三個愿意嫁給我的雌性動物!”
頓時,張叔差點(diǎn)氣掉門牙。他快速朝四周一瞄,大約想找扁擔(dān)揍我,可他沒找到。幸好,隱藏在他花白頭發(fā)和肥胖矮小身軀之中的,是一個聰明靈魂。
他迅速脫下拖鞋砸我。
我也不好惹!我是看李小龍、成龍的武打片長大的,已經(jīng)掌握中華武學(xué)之精髓,堪稱我村武學(xué)第一人。我十歲如狼二十如虎,還怕你個糟老頭么?
于是乎,我身子一扭,使勁逃命,快得像閃電貂,尾巴搖曳在風(fēng)中。
不用說,拖鞋只砸中我無羈的背影。
但是,我聽見張叔一通臭罵。有多臭?我這種??淳W(wǎng)文的人,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回到家,我緊閉門窗,以防張叔追到我家捶我。屆時,就算他扛著扁擔(dān),或者提著鍘刀駕到,我就學(xué)《三國演義》中的司馬懿“堅守不出”,你能奈我何?我到底是個讀書人,有勇有謀,哈哈!
我躲在門背后,從縫隙觀察院中動靜。但我等了很久,也不見張叔身影??磥?,他不敢來。于是,我打開門窗看電視。
晚上,父母回家,我主動匯報張叔為了一個豬頭要漲彩禮的事。
視財如命的父親立即滿臉絕望:“我為什么生了一個賠本的兒子呢?我為什么不生一個姑娘呢?8萬彩禮已經(jīng)要了我老命,又漲到12萬,這不是要逼死我嗎?”
我母親安慰他:“張老頭要漲彩禮,我們偏不漲。放心,他不敢退親。杏花又矮又丑又沒文化,除了我家沒出息的兒子,誰會要她!”
就在這一刻,我五臟俱焚。原來在父母眼中,我和杏花都是廢物,只不過砂罐配夜壺罷了。
父親消了氣,說:“對,彩禮一分不漲,我看他張老頭敢不敢退親!”
正在這時,窗外傳來一聲冷哼:“哼!我要是不敢退親,我是孫子!”
我后背一涼。聽聲音,窗外那人是張叔。
我們立即開門,跑到院中。
我爹緊急呼喚:“老張——”
老張沒理他。
我們看著張叔的背影在夜幕中漸漸走遠(yuǎn)。他右手一甩一甩,煙頭的點(diǎn)點(diǎn)星火劃出道道弧線。
我媽立即埋怨我爹:“狗嘴吐不出象牙,偏偏讓張老頭聽見了。如果他真要退親,你讓我家兒子去哪找媳婦?”
頓時,我爹瞪她一眼:“你他媽的還怪我?你生個兒子沒出息,找不到媳婦活該!”
于是,老兩口激烈對罵,直到彼此嗓子嘶啞。這是老兩口日常生活的秀恩愛環(huán)節(jié),好似用這種方式取代男女之間的愛情活動。我作為晚輩,自然不便干涉。
我早早回房,可是,張叔臨走前那句“我要是不敢退親,我是孫子”,在我腦海中縈繞難消,讓我根本無法集中學(xué)習(xí)。
如果張叔果真退親,二十三歲的我,只能絕后。
在杏花之前,我跟村里幾乎所有的單身女性相親過。她們有的二婚三婚帶著娃,有的已經(jīng)45歲高齡,但她們都嫌我沒錢、沒前途。
只有杏花看中我讀過大學(xué),愿意冒著生命危險跟我戀愛。可是,假如張叔這次非要退親,杏花又能怎么辦?我又將何去何從?
思來想去,偷走那個豬頭,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