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添香閣的一處議事靜室中。
大管事一臉愁云慘淡的模樣坐在主位,幾名管事和老鴇則面色各異分坐兩側(cè)客位,時不時地偷偷掃一眼明顯心事重重的大管事。
“唉……”
忽然一聲嘆息響起,卻是眉頭緊鎖的大管事悶聲一嘆,然后郁郁開口道:“今早緝妖司來人傳話,說錦蕊妖氣纏身,醒轉(zhuǎn)無望,讓我們出錢贖人。
“還有那丫鬟初霞,也被妖氣侵蝕了身子,變成了啞兒一個,也需我們用銀子贖回來……”
“憑什么!”一名最善察言觀色的管事見大管事開口時滿臉的不情愿,眼珠一轉(zhuǎn)拍著桌子道:“斬妖除魔護(hù)佑一方是他緝妖司的本分!
“哪里有出了事情向我們索要銀錢的!還講不講道理,真真不要臉皮!”
大管事聞言苦笑一聲,搖頭嘆道:“緝妖司咬定咱們出了事情后沒有立即去請他們,是收受了妖孽財物行包庇之舉。
“還說咱們將錦蕊賣給那姓寧的是獻(xiàn)媚于妖族,要用勾連妖族的罪名懲處咱們……”
“??!”
“怎能如此!”
“還有王法嗎!”
“此等行徑與強(qiáng)盜何異!”
大管事話沒說完,一眾管事老鴇已經(jīng)群情激憤的嚷了起來,只是一個個雖然叫的兇,眼神卻畏畏縮縮的游移飄忽著,顯然色厲內(nèi)荏得緊。
最清楚手下一幫貨色是什么德性的大管事見狀,本就煩亂非常的心頭沒來由的生出幾分惱怒,沒好氣的喝道:“嚷什么嚷!都閉嘴!”
話音剛落,眾人立即同時閉嘴安靜下來,紛紛用無辜又茫然的眼神看著大管事,一個個似是癡傻兒一般,沒有一絲替大管事分憂的意思。
大管事見狀頓時怒極反笑,而哼哼呼呼的無奈笑過之后,他強(qiáng)行平定心緒沉聲道:“事到如今,你們也別心存僥幸的指望同知大人。
“他老人家自昨夜起就閉門謝客不見任何人,我求得急了才遣人給我傳下一句話來。”
大管事話中雖沒說是哪位同知大人,可在場眾人都是知道添香閣背景的,自是想到了同一個人身上,不由得都緊張起來,探著腦袋等待下文。
而見大管事話至半途停下了話頭,眾人頓感心焦,一名管事不由問道:“他老人家說什么了?”
“他老人家說,讓咱們自己把事情擺弄干凈?!?p> 大管事淡然答了一句后,目光掃過眾人,面帶冷笑頗為解恨的說道:“他老人家還說,必要的時候,花些銀子再丟幾個替罪羊也是可以的。
“畢竟,兩條腿的人滿大街都是,多的是搶著上位替他分憂的。”
驟然間,眾人只覺一股寒風(fēng)從密閉的靜室中刮過,直刮得他們心眼骨縫遍布寒意!
“大管事!我有一個法子!”
一名心思靈動的管事生怕自己做了那有死無生的替罪羊,念頭急轉(zhuǎn)便急切開口道:“我們只要咬死那姓寧的妖怪是錦蕊招來的,便能安然脫身!
“大管事,諸位,你們想啊,錦蕊如今既然醒轉(zhuǎn)無望,初霞又成了啞兒,她們哪來的口舌狡辯!
“即便是有朝一日錦蕊醒轉(zhuǎn),抑或初霞能再次開口,只要我等花些銀子弄成鐵案,便容不得她們顛倒是非黑白!
“況且,等到緝妖司定了罪,她們不日便會入刑!到時候咱們再砸些銀子,活花魁變成了死美人,自是萬事大吉!”
這管事急切間開口,言語間的謀算露骨至極,也陰毒到了極點!
可是,包括大管事在內(nèi)的眾人聽罷了他的話,卻或面露喜色或點頭沉思,莫說是反對,便是連一個面露猶豫的都沒有!
“好!就依你說的辦!”大管事思忖片刻,兩眼放光的撫掌道:“如此一來,贖身銀子也不必交了,還堵了他們事后再吸血的口子,只打點一番便能成事!
“好在錦蕊三場獻(xiàn)藝下來,到手的銀子也夠使了,從中支取一些買她們主仆的性命,就當(dāng)做了一樁善事!”
說罷,大管事便興沖沖的與眾人聚在一處,商量起了栽贓脫罪的事宜。
一時間,靜室內(nèi)竊言耳語如群峰飛鳴般響了起來,讓人一聽便覺不適。
及至晌午,添香閣派出一名管事,揣著銀票走進(jìn)了廣安府緝妖司的大門,低眉順眼的稟報來意之后,很快就見到了負(fù)責(zé)辦理此事的趙長風(fēng)。
隨后,早早做好心理準(zhǔn)備的添香閣管事咬牙陪著笑臉,忍過了趙長風(fēng)不由分說的一頓奚落嘲諷后,這才得了空掏出銀票,并隱晦的將栽贓脫罪的意思表達(dá)出來。
“這就是你們的答復(fù)?”
聽罷了添香閣管事的話,趙長風(fēng)翻弄著到手的銀票,神色莫名道:“這些散碎銀子,便是你們準(zhǔn)備上下打點的?
“呵呵,你當(dāng)我緝妖司上下都是叫花子?”
“呃……”添香閣管事聞言頓時有些無措,面色難看的再次伸手入懷,將一摞銀票和兩張身契雙手遞上,討好笑道:
“官爺,那錦蕊和初霞暗中勾結(jié)妖族,想要逃出添香閣去,我們也是被蒙騙的啊。
“如今她們事發(fā)又遭了報應(yīng),便是她們的命數(shù),所以官爺您如何處置她們我們都不會過問。
“您大人有大量,便看在我們也是苦主的份上,高抬貴手吧。”
趙長風(fēng)哼笑一聲拿起銀票和身契,略一點數(shù)后輕彈一下笑道:“先說清楚,究竟是你們有心欺瞞,還是錦蕊勾連妖族,尚還沒有定論。
“不過你們既然有這般誠意,我們也不會不講道理。
“這樣吧,明日送兩個管事進(jìn)緝妖司把事情認(rèn)下來就行了,至于那兩個管事的死活,你們便不用管了?!?p> “啊?”添香閣管事聞言駭了一跳,正要求兩句情,卻見趙長風(fēng)正瞇著眼睛盯著自己的袖筒,愣怔剎那后立即心領(lǐng)神會!
于是他咬牙將藏于其中的銀票掏出,雙手奉上后忍著心頭苦澀道:“大人,請務(wù)必還我等一個清白!”
“好說。”趙長風(fēng)毫不猶豫的一把撈過銀票,連同身契和之前到手的銀票一起收入懷中后,大剌剌的起身擺手道:“回去吧,沒你們的事了!”
添香閣的管事聞言如蒙大赦,心頭一松連連道謝,然后便火燒屁股似的退了出去,仿佛正被什么駭人的東西追著一般。
趙長風(fēng)見那管事兔子也似跑得飛快,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目光一冷不屑的哼聲道:“真真便宜了你們!”
說罷,趙長風(fēng)轉(zhuǎn)身出了會客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了一間日值班房內(nèi)。
“長風(fēng)你這么快就回來了?”
班房內(nèi),張副司官歪坐在椅子上,一旁的桌上擺著美酒小菜,顯然心情不錯。
“八百兩銀子,身契兩張。”趙長風(fēng)施了一禮坐在桌旁,將銀票和身契放到了桌上。
“銀票你收著吧,長云事后醫(yī)治也需銀兩?!睆埜彼竟倌闷鹕砥酰显谡菩碾p手一錯,兩張輕薄卻能拘束人命的紙張便在瞬間化作了齏粉。
趙長風(fēng)聞言從銀票中取出二百兩揣在身上,然后搖頭道:“司中上下還需打點,我們兄弟只拿這些便夠了?!?p> “打點銀子我來出?!睆埜彼竟賹y票推到了趙長風(fēng)面前,不以為意道:“張僧會是個癡情種子,又比添香閣大方得多,上下打點之后我還有的剩?!?p> 趙長風(fēng)聞言點了點頭,默默收起銀票后思忖片刻,忽然低聲開口道:“義兄,這個張僧會和智深大師……”
“別問,也別瞎想?!睆埜彼竟僖宦犜掝^就知道趙長風(fēng)要問什么,擺擺手沉聲道:“寧世偉被斬殺之后,馮知府第一時間便將其生前的惡行報了上去。
“而他因為要我署名,所以那奏疏我看過,那時我便明白,這件事情遠(yuǎn)不是咱們看到的這般簡單。
“因此,不管智深大師和張僧會有沒有參與寧世偉的事情,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畢竟真正促成此事的,是咱們的知府大人馮定安?!?p> “馮知府……”趙長風(fēng)低頭沉吟一聲,深吸一口氣后不再言語,只是眼底閃過一絲銳芒。
兩天后,正心寺后院的一間廂房內(nèi),昏迷數(shù)日的錦蕊終于睜開了雙眼,而還沒等她從久睡驟醒的茫然中清醒過來,就聽一個異常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姑娘!您終于醒來了!”
那悅耳的聲音聽著雖有幾分尖銳刺耳,客氣中的欣喜之情卻是分毫做不得假,一瞬間就把錦蕊心頭懵怔一掃而空,讓她迅速清醒過來。
“初霞?”錦蕊偏頭看去,卻見自己萬分熟悉的一張圓潤臉龐湊在自己枕邊,兩絲淚痕蜿蜒至癟起的嘴角邊,可愛之余還頗有幾分滑稽。
錦蕊見狀,頓時忍俊不禁的彎起嘴角,好奇的眨巴著眼睛打量著四周,“這是何處?”
因為錦蕊醒轉(zhuǎn)而倍感欣喜的初霞胡亂抹去淚痕,雀躍答道:“這是左公子的……不對!是智深大師的正心寺?!?p> “左公子變成智深大師了么……”錦蕊聞言眸光流轉(zhuǎn)嘀咕一聲,搖頭輕笑坐起身來,默然片刻后忽然詫異道:“這正心寺的廂房倒也雅致?!?p> “啊?”初霞愣了一下,很快發(fā)現(xiàn)錦蕊正四下打量,而她目光所及之處,種種日常用及的物件一看便知頗為精致昂貴。
醒悟過來的初霞頓時明白錦蕊想得岔了,連忙解釋道:“這些物件都是張爺新近給姑娘添置的!
“其實不止這些,姑娘日常的食水和所用的被褥衣衫,都是張爺親自送來的呢!”
“張爺……”錦蕊腦海中頓時出現(xiàn)了一個體態(tài)寬碩的身影,不由笑道:“我這一遭,也是給人家添了老大的麻煩了?!?p> 初霞聞言眨巴眨巴眼睛,卻不知該怎么接這個話頭,頓時讓廂房靜了下來。
不過錦蕊卻不打算再在廂房中待下去了,招呼初霞給她穿戴好衣衫,然后便推門走了出來。
瞬時間,清晨的陽光照在錦蕊臉上,讓她不自禁閉上雙眼的同時,也令她久違的感受到了那陽光帶來的暖意。
“我佛慈悲,錦蕊姑娘起得卻是早?!?p> 忽然,一個清朗溫和的聲音響起,瞬間將錦蕊從沉醉中喚醒,并讓她迅速回想起了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
想著自己方才醉心晨光暖意的樣子被對方看到,錦蕊心頭不禁生出微微的羞窘。
不過錦蕊也是心思靈動的,念頭一閃定了定心神,輕笑一聲將這份羞意化去,蓮步輕挪沖著端坐桃樹下的左章躬身一福,“奴家多謝智深大師再造之恩?!?p> “舉手之勞罷了,不必放在心上?!弊笳聰[了擺手笑道:“錦蕊姑娘真的要謝,便去謝張大哥吧。
“他為了你的事情前后奔走良久,心力財力花費了不知多少,即便如今還在為你們籌辦新的身份,對你用心之良苦,比這世上任何一人也不少?!?p> “如此說來,奴家確要好好感謝張先生了?!卞\蕊聽話知音,點頭應(yīng)和的同時眸光頻頻流轉(zhuǎn),最后略帶猶豫道:“只是錦蕊身無長物,該如何回報張先生呢?”
“錦蕊姑娘,正心寺不是魔窟,不必這般委屈自己的。”左章?lián)u搖頭認(rèn)真道:“張大哥傾慕于你,相信你心中也清楚得很。
“可相比救你,他有的是法子對你用強(qiáng),畢竟你身在添香閣,又沒有自保之力,而他卻是一介修為不弱且財力雄厚的武者。
“而之所以這般大費周章的救你出添香閣,不過是他憐你敬你。所以你若擔(dān)心他會仗著有恩與你便行強(qiáng)迫之舉,卻是糟蹋了他的一片誠心了?!?p> 錦蕊聞言一時語塞,她久居添香閣,看慣了人心陰暗,確實擔(dān)心自己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而聽左章這般說,她稍作思忖便明白自己那番思量確實是小人心思,暗生愧疚的同時卻也覺得心頭暖了一暖。
想到這里,錦蕊恭恭敬敬的再次施了一禮,表情誠懇道:“多謝大師點撥,錦蕊知錯了。”
“貧僧此言,并沒有指摘你的意思?!弊笳抡f話間,眼睛忽然微不可查的向角門方向瞥了一下,然后才繼續(xù)說道:
“只是張大哥既然傾慕于你,又愿意冒著風(fēng)險助你脫困,此番心思舉世也是難得,著實不容輕侮。
“所以錦蕊姑娘你若沒有將他厭煩到骨子里,便不妨許他一個機(jī)會。
“至于最終你二人是出雙入對成就佳緣,還是緣盡于此情歸于友,只看錦蕊姑娘你的意思?!?p> 聽左章說得這般清楚明白,錦蕊頓時放下心頭負(fù)擔(dān),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然而放松下來的她卻似是想起什么事情,眉宇間滿含好奇的看向左章,輕聲問道:“智深大師既與左公子是同一人,卻不知您究竟是清心高僧,還是紅塵世人呢?”
左章見狀愣了一下,旋即搖頭失笑道:“貧僧……”
見左章開口回答,也不知自己希望得到什么答案的錦蕊不由豎起耳朵細(xì)聽。
可是左章剛剛說出貧僧二字,一道身影就從角門進(jìn)了后院,眨眼間便匆匆來到了錦蕊面前。
錦蕊豁然一驚,卻見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的乃是一名身材曼妙容貌嬌俏的妙齡女子,一雙剪水雙眸中似有水波蕩漾,靈動秀美非常。
而這女子剛一出現(xiàn)就截斷了左章的話頭,面帶不屑的皺了皺鼻子,輕哼一聲道:
“這個臭禿驢,就是個一心修禪的木頭和尚,哪會理會什么紅塵!”
被突然出現(xiàn)的阿黎嚇了一跳錦蕊驚詫之下,掩口急急退了幾步,這才定下了心神。
然而她很快發(fā)覺,阿黎出現(xiàn)之后左章便面帶微笑不再說話,而剛剛那一番替代左章回答自己的話,卻隱隱帶給她幾分小獸護(hù)食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