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又休整了幾天,淅淅瀝瀝的下了兩天雨,雨后晴空萬里,空氣中浮動的都是生命的氣息,北地的春天是真的來了。
錢云海終于緩了過來,在跪求了柳州刺史王嵩幾次之后終于認清了一個事實。
“這世道哪里有什么公道,這些人又拿什么來還我一個公道,與其在這里等著,不如靠我自己。”
幾天的光陰他已經(jīng)瘦的脫了形,跟從前那個溫和自信的少年判若兩人,眼里只有仇恨。
廖成賢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因為任何言語在錢云海的遭遇面前都顯得單薄無力。
蘇幼儀從錢太太的內室出來,鄭重的看向了錢云海:“伯母算是我的師父,對我有知遇之恩,你若是不嫌棄,往后就跟著我們一起,也方便照看伯母,等伯母養(yǎng)好了,在從長計議?!?p> 廖清雅也跟著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錢云??聪蛄颂K幼儀,她穿著家常素凈的衣裳,烏黑的發(fā)髻還是做的小孩子的打扮,一雙眼里滿滿的憐惜和溫柔,看的他眼眶一酸,如果沒有這件事母親會向蘇家提親吧,他會跟蘇幼儀和和美美的過上一輩子,侍奉父親母親到百年。
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的身上背著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他不可能在如從前那般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錢云海的眼神又漸漸堅硬冷酷了起來,決然道:“不用了,我打算送父親和妹妹回老家安葬,然后帶母親回外祖家,叫人醫(yī)治母親,京城我就不去了,多謝嫂夫人和蘇姑娘的好意!”
眾人坐在外頭一時都沉默了起來。
說起來錢云海這樣也是最好的安排。
廖清雅看了蘇幼儀一眼,向著錢云海道:“你在斟酌斟酌。”
錢云海卻越來越堅定:“不用了,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
說著話,人也站了起來:“這幾日多虧大家照看,各位的恩情,我只能來世再報了,各位請回吧?!?p> 蘇幼儀幾人竟然不好在待下去,只能起了身一起出去。
待得第二日早起,錢太太的屋子里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就好像錢家的人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唯獨蘇幼儀的門外留的簡短的一封信,一筐醫(yī)書。
“母親的東西留給你。”
蘇幼儀覺得自己也不是什么容易感傷的人,可這短短的一行字,卻叫她淚流滿面。
人生真是一場不能預料的冒險,即便她重生歸來,一樣無法把握,而這或許,正是生命的魅力。
船只開動,仿佛一切都恢復了常態(tài)。
蘇幼儀狠狠的睡了兩日,猛然醒來的時候,屋子里折著一只淡藍色的不知名的野花,插在粉白的雙兒瓶里,迎著朝陽熠熠生輝,她的心情莫名的好了一些,如意笑盈盈的帶著小丫頭侍候蘇幼儀起身,見蘇幼儀心情不錯,悄悄松了一口氣,一面給蘇幼儀梳頭一面低語:“剛剛翠珠來過了?!?p> 蘇幼儀把玩著鎏金鳳頭釵的手微微一頓道:“她做什么?”
“說是這幾日官府的人找了葉二爺好幾次,剛去的時候氣勢洶洶,不知道葉二爺出去了說的什么話,到后頭兩次竟然請了葉二爺下去喝了兩次酒,一直送出了柳州地界。”
蘇幼儀覺得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但卻沒有抓住,她垂眸思索了片刻站了起來:“我知道了,去嫂子那里。”
派下去的小廝買了不少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廖清雅的屋子里擺的滿滿當當?shù)模吻逖趴匆娞K幼儀過來忙笑著招手:“過來瞧瞧,可有什么喜歡的。”
因為錢家的事情眾人的心情低落了很久,為了哄著蘇幼儀開心,廖清雅專門叫人去買的東西。
蘇幼儀知道大家的心思,打起精神和廖清雅一起一一將屋子里的東西看了過去,說說笑笑的終于有了往常的樣子。
又帶著蘇幼儀翻箱倒柜,翻出了一個捶丸大小的夜明珠,驚的蘇幼儀目瞪口呆,廖清雅卻像是拿著白菜一般隨意,笑著道:“我知道你從小怕黑,前兩日清點東西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這么一件,專門留了出來給你用?!?p> 嫂子總是這般的壕無人性。
傳家寶也可以用來照明。
蘇幼儀又驚又嘆,到底將悲傷的事情壓在了心底,廖清雅叫去京城打探消息的人也回來了,拉回了兩車布料。
管事的站在外頭回話:“照著大奶奶的吩咐,將京城里時新的布料衣裳都買了兩件給奶奶送了過來?!?p> 蘇幼儀并不知道這個事情。
廖清雅解釋道:“咱們此去總不能叫人看了笑話……”
蘇幼儀想著屋子里那幾箱子的衣裳布料,暗淡的想,她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那種躺在錢上的富二代?會不會有些太幸福了?
她高高興興的收了廖清雅送的東西,跟廖成賢和鑫哥兒一起商量下午吃什么,鑫哥兒想要烤肉,蘇幼儀滿口答應,興高采烈的帶了丫頭婆子去了廚房。
萬太醫(yī)還是如平日一樣去給齊睿診脈,只是今日進的屋子發(fā)覺里頭多了個陌生的小廝打扮的人,就站在紅泥爐子那里,一下一下打著扇子煎藥,他淡笑了笑踱著步子過去,溫和的道:“小哥怎么稱呼?”
小廝抬頭,萬太醫(yī)才見著這一位有些氣度,不是尋常的小廝,笑容又添了兩分。
小廝不卑不亢道:“小的王冕?!?p> 萬太醫(yī)從善如流:“王小哥能在大人跟前當差,好福氣?!?p> 王冕抿嘴笑了笑,好奇的看向了萬太醫(yī):“聽說萬太醫(yī)侍候公子幾十年了,那才是好福氣?!?p> 萬太醫(yī)聽著難免感慨:“是啊,一眨眼都幾十年了……”當初鎮(zhèn)國公家的齊大太太找過去叫他來為齊大公子看病,他也沒有料到這一看就是這么多年,這樣想著他輕拍了拍王冕,緩步踱了出去。
王冕看向萬太醫(yī)的背影目光陡然一冷,聽得內室有人叫他,忙整理衣裳走了進去。
李廣榮正坐在太師椅上,滿目的憤怒:“這些狗東西!既然查到了就應該抓人,沒想到…..”
轉頭見王冕走了進來,便將話收了起來,緩和了神色道:“你這幾日可查出了什么?”
王冕是李廣榮為了齊睿的事情特意招來的能人異士,看病講究望聞問切,王冕一脈卻可通過望聞問判斷病癥,正好對的上齊睿的需求。
王冕只看了齊睿一眼就斷定了齊睿中毒,且有了年歲。
如此顯而易見的事情,齊睿竟然被瞞了這么久。
萬太醫(yī)又是大太太專門找來的。
齊睿想著眉頭越發(fā)擰的緊,因為信任所以就少了警戒,卻沒有想到出了這樣大的紕漏,他垂下了眸想到的確是小時候的事,他小時候經(jīng)常生病,每一次都是大太太衣不解帶的悉心照料,有一次他燒了三天,大太太三天沒合一眼,等他退燒,大太太卻病倒了,他母親去的早,他一直都將大太太當做親生母親般敬重,有些事齊睿甚至不敢深想。
李廣榮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勸說道:“大哥你別急,派出去的人已經(jīng)去查探萬太醫(yī)的底細了,很快就能找出問題,當務之急是先找到毒藥的來源?!边@樣說著卻眼前一亮:‘大哥喝了蘇姑娘的藥覺得如何?’
齊睿一頓,蘇幼儀的藥喝了幾天,腿上似乎真沒有那么疼了。
她才學了幾天竟然真有了這樣的造詣,可見確實是個有天分的孩子。
旋即想到的卻是蘇幼儀的處境,從前的事情串到一起才發(fā)現(xiàn)了蘇幼儀的艱難,理解了她的絞盡腦汁,明白為什么謊話連篇騙著他對抗葉敬琦。
原來沒看明白的那個人是他。
那樣小的年紀著實不易。
可她總是溫柔寧靜滿面笑容。
汐月從外頭進來道:“宮里來人了!”
距離京城本也剩不下幾天的路程了。
蘇家買在觀音胡同的院子都已經(jīng)收拾好了,那邊的下人也過來回了話,請示了主子們可還有什么需要,蘇幼儀并不知道廖清雅是怎么安排的,但終歸也差不了,她坐在廖清雅的身后想著,淡漠的看向了葉家送來的幾位下人。
葉敬琦坐在一邊搖著扇子,勾著淺淡的笑:“老太太和太太生怕妹妹這里沒人照看了,因此送來了這些可靠的丫頭婆子們,供妹妹使喚,這可真叫人羨慕!”
好些日子沒見的葉敬琦雖則比之前清瘦了一些,卻更加的多了幾分妖嬈嫵媚之姿,越發(fā)的沒了男兒的氣概。
蘇幼儀覺得辣眼,別過了頭。
上一世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的事情,只怕因為她挫了葉敬琦的威風又把常媽媽給打發(fā)了回去,那邊的王夫人坐不住了,借著外祖母的手又送了援兵過來。
到底外祖母還是真心疼她的,她不能就這么把人送了過去,但明知道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就叫她留下來也不能夠。
蘇幼儀笑著道:“我這里的人都夠了,但又是外祖母送來的,若不用,到傷了外祖母的心,叫別人說我不知好歹,這幾位姐姐和媽媽就暫且住下來,往后咱們慢慢的說?!?p> 為首的一位四十來歲的媽媽上前行了一禮,瞪著一雙眼角眼,笑的溫和知禮,說起話來卻格外的強勢而不容辯駁:“奴婢姓云,十來歲的時候就跟著老太太,也算有些資歷,這回老太太聽說表姑娘這里沒個照料的人,又說京城的規(guī)矩跟咱們杭州的畢竟不一樣,到了地方,若是什么都不會,沒得叫人小瞧了表姑娘,因此派了奴婢過來,一個是為了照料表姑娘,另一個也是為了教導表姑娘,大奶奶小公子規(guī)矩的?!?p> 跟著老太太做的這樣久的老人兒,在一般家中,晚輩們見了都要客氣給臉的,王夫人果真是下了血本來,話雖然說的好聽,但所謂的教導規(guī)矩到底就是為了磋磨她拿捏她的。
蘇幼儀笑的越發(fā)可愛起來:“云媽媽說的是,規(guī)矩是該學,但您瞧著,我這腳,剛剛受了傷,只怕一時半會是學不得的。”
云媽媽老眼里精光一閃而過,笑的十分溫和,說出話的卻格外的無情:“不妨事。”
廖清雅忍著怒氣道:“您是老人,咱們也尊您一聲云媽媽,但顯見我們大姑娘身子不適,怎么就是不妨事?”
云媽媽頗有一副任爾東西南北風咬定青松不放松的架勢,不怒不喜溫和有禮:“奴婢教導宅子里的太太奶奶姑娘們規(guī)矩沒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奴婢說了沒事,自然就是沒事,如今時間緊張,姑娘奶奶歇一歇,一會就跟著奴婢開始吧?!?p> 蘇幼儀想起了前一世的事。
前一世的時候去了葉家,王氏面上對她溫和,背地里使了多少手段磋磨她,還有那個做了寧王側妃的葉永珍,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宋佩蓉。
這些人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她都要一點一點拿回來!
她不是不能翻臉,只是不想翻臉,她不能傷了外祖母的心,因為往后外祖母對她的幾分偏愛將是她將王氏踩到腳底的最大依仗,外祖母雖然上了年紀卻是葉家的定海神針,葉家內宅的最終掌權人,只有外祖母認定了王氏的罪責,王氏才能跌落塵埃。
屋子里的氣氛一時僵持了起來。
葉敬琦搖著扇子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看戲的模樣,余光卻在廖清雅的面上打轉,幾日不見到仿佛出落的越發(fā)美貌動人了,瞧著就叫人心癢難耐,葉敬琦想著唇角也勾了起來,等著蘇幼儀被云媽媽給捏住了,也就輪到他上場了。
天氣好轉,船繼續(xù)開動了起來,兩邊的美景從窗戶中向后略去,叫人眼花繚亂。
屋子里靜悄悄的,葉家的人咄咄逼人。
林若嬛向來是個喜靜不喜鬧的人,尋常的時候雖有蘇幼儀作伴,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看書寫字,李廣榮叫人請了林若嬛過去,她也只是里了里鬢邊的青絲就出來見了客。
青白色的偏襟小襖下頭系著月白色的馬面裙,走動的時候挺直的脊背青松一般有著錚錚鐵骨,清麗的面龐向著宮里出來的管事姑姑福了福身子。
白胖的黃姑姑連忙避過了身子,向著林若嬛笑著道:“姑娘折煞奴婢了?!崩顝V榮忙請了黃姑姑坐下,丫頭奉了茶水,黃姑姑這才笑著坐下,向著林若嬛和李廣榮道:“太后娘娘在宮中聽說了林姑娘的事情,憐惜林姑娘年幼失沽,感念林老先生一片赤忱,特地叫奴婢送了幾個丫頭過來照看姑娘?!?p> 說著話外頭已然進來了四個形容出色的丫頭。
林若嬛身邊本就有個用慣了琳瑯,況且生性在俗事上,總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并不大喜歡身邊人多,先謝了恩,斟酌著道:“太后厚愛,臣女感激不盡,但我一人,實在不好叫四位姐姐侍候,正好我身邊有個我一般的姐妹,也是年幼時候父母去世,如今又沒了哥哥,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不知可否…..”
黃姑姑眼前一亮,想起出來的時候里頭交代下來的事情,不由得心頭一松,面上卻不顯,溫和道:‘太后最是憐貧惜弱,既然人給了姑娘,姑娘看著安置就是。’
林若嬛霎時笑的燦爛起來。
坐在邊上的李廣榮看的微微一愣。
往常清冷的人忽然露出這樣的笑,就好像是荒涼的原野上開出了璀璨奪目的花朵,叫人心頭一顫,久久不能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