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眼一閉一睜,一年過去了
血液科住了四天,病情每況愈下,生命體征已經接近全面崩潰。終于在11月8日,我轉到了ICU(重癥監(jiān)護室)治療。不過,怎么進去的,啥時候進去的,發(fā)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父母也不愿描述,都是出院后我四處打探,豎起耳朵偷聽才重連了故事線。
得知我要進ICU,家人從四面八方立即趕了過來,滿樓道都是我家屬,甚是壯觀。單位領導聞訊也來給我打氣,鼓勵我堅持?。f我還微笑著點點頭,豎起了大拇指。
入住ICU,醫(yī)生立即給我打了鎮(zhèn)靜劑,隨即開始昏睡。據說這樣可以減小身體負荷,有利于治療,另外也是怕我崩潰,畢竟后面的治療方式比較痛苦,如果醒著可能很難接受。
慢慢醒來逐漸恢復意識的過程,感覺非常奇妙!夢境和現實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半睡半醒中,我發(fā)現自己置身于一個“道場”里,房頂角落里還有紅色的蠟燭忽明忽暗閃爍著火苗,十分詭異(其實是病房角落的監(jiān)控一閃一閃的紅燈),我四處找也找不到出口。這時昏暗的屋子里一個一襲白衣的“美女妖精”裊裊婷婷朝我走來,我大喝道:“何方妖孽,速速現出原形!看法寶!”“妖精”也不說話,站在我旁邊,手里使勁兒一甩,拔出長劍朝我就刺!正打得熱鬧呢,突然聽見耳邊有人聊天:“……我來扎吧!”隨后手腕突然一陣刺痛。
打這一刻開始,我算正式醒過來了。醒來后感覺更奇妙。
臥槽!我是誰?我在哪?我怎么了?直擊靈魂三連問!
電視劇的橋段絲毫不打折扣地上演了。雖然已經醒了,但頭還是昏昏沉沉的,我頂著一臉黑人問號四處尋找答案。
周圍的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只是在護士胸牌上看到了“BJ協和醫(yī)院重癥醫(yī)學科”啥?重癥醫(yī)學科是什么鬼?
醒來以后,我發(fā)現自己基本完全動不了,身上已經皮包骨,肌肉也全部萎縮,只能勉強眨眨眼、動動手指,搖搖頭,而且脖子上裹著紗布插著呼吸機管子也發(fā)不了聲,只能躺著干瞪眼。
又緩了緩神,作為一個老偵查員,我首先仔細偵查了一下周圍情況。矮油!單間??!窗明幾凈、寬敞明亮,和血液科擁擠的三人間病房硬件條件相比…咳咳,有啥比的,都病了還要啥自行車!
再看看床邊的設備,有掛著的,有摞著的,擠滿了病房,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各種醫(yī)療設備,時不時發(fā)出滴滴的響聲。這些儀器要么連著輸液管子,要么連著電線,統統都連在了我的身上。這時我才發(fā)現我身體已經插滿了管子,鼻孔里插著鼻飼用的胃管、胳膊上PICC、左右手和大腿各一個輸液留置針、尿管、肛管、還有兩個用于采血的留置針,以及各種傳感器貼在身上。
我往上看,好幾個顯示器,不停刷新著監(jiān)測數值,想看看寫的啥卻沒力氣轉動腦袋。頭頂還有一個太空船機械臂似的東西,一直也沒見它動過,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啥。
病房的門是自動的玻璃門,門上貼著紅色的窗花,渲染著喜慶祥和的節(jié)日氣氛,但是我怎么就一點也感受不到喜慶呢!
護士見我醒了,很開心地陪我說話,很溫柔地解釋,我氣管切開插管了,暫時說不了話,讓我別著急,以后拔了管子就能說話了。
雖然渾身插滿了管子,無數個管子同時往我身體里輸著不知道是什么的液體,但也并沒有感覺任何疼痛,心里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一會,一個男醫(yī)生進來,問我:“醒啦?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幾個意思?把我當傻子了?墻上不是掛著表么?我朝他翻了個白眼,朝正前方的表努努嘴,手顫抖著筆畫了個3。
“那你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嗎?”
屋子里開著燈,我也看不見有沒有窗戶,哪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不過3點…這個點如果是凌晨,醫(yī)生大概還在睡大覺,哪有閑心起床問我這種無聊的問題?
“白天!”我張嘴無聲地說道。
醫(yī)生看了我的口型,微笑著囑咐我好好休息,累了就睡會,說著就離開了?,F在想來,這個醫(yī)生估計是擔心我睡了太久,腦子睡傻了,小小測試一下。
美女護士拿給我一個玩偶小豬,說這是前一陣爸媽給我過生日送我的生日禮物。
過生日???我生日12月啊,這不剛11月么?等等!窗花?11月為什么貼了窗花?
我趕緊指了指手腕,護士很疑惑:“現在3點了啊,你不是看得見表嗎?”
我使勁搖搖頭,點指著手腕,嘴里“說”:“日期!日期!日期!”
她盯著我的嘴,猜了半天恍然大悟:“哎呀!你問日期是吧?”
我努力地點頭,她說:“今天3號了”。
“幾月?”我夸張地表演口型。
“一月了啊!現在是一月,你睡的太久了!”
什么?????都一月了??!元旦了!我說怎么貼窗花呢!
我腦袋里瞬間冒出了一萬個問號,哈!太神奇了,我怎么睡了這么久,11月住院的,一轉眼1月了?kucha一下就穿越了?。垦垡婚]一睜,一年過去了,哼??
對了,我得插敘一下,睡著期間發(fā)生的事。
這兩個月,是我最輕松的,卻是家人最痛苦的。
進ICU后,醫(yī)生不定期給家屬開會通報情況。我的白細胞趨近于0,免疫力連新生兒都不如,血小板也僅剩個位數,一旦身體發(fā)生任何出血,或者嚴重感染,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況且肺的情況也相當不樂觀,后期又并發(fā)了好幾個隨時可以要命的病,總之就是救活的希望極其渺茫。
但是家人沒有放棄,醫(yī)生也沒有放棄,就這么如履薄冰地堅持著,時時刻刻監(jiān)控著我各項指標,一旦有波動立刻調整。
每次在臨近嗝兒屁的邊緣,我這指標就奇跡般的反彈一下,每次在醫(yī)生都絕望想放棄的時候,我就突然恢復一丟丟給大家一點信心。就這樣來來回回上躥下跳了好久。
身體各項指標一塌糊涂,肝衰,腎衰,血相也是讓人崩潰的慘,免疫系統全線潰敗,輸血小板,輸血,根本維持不了多久就都消耗掉了,拔掉呼吸機我立馬就見馬克思同志。
一個周五,ICU醫(yī)生聯合呼吸科、感染科、血液科醫(yī)生會診,但討論許久也沒有定論,認為這些問題根源可能是因為淋巴瘤復發(fā),并發(fā)了嗜血細胞綜合癥,如果想治,只能上化療,而我這個身體狀態(tài)如果用了化療,只怕瞬間就涼了。不過這些也都是醫(yī)生經驗性的判斷,很難確定。
此時,治療陷入兩難的境地,能用的藥物基本上已經用盡,醫(yī)生左右為難,束手無策,如果再得不到緩解,也撐不了幾天了。
頻頻傳來的噩耗讓時刻守在ICU門口的父母每天都在電閃雷鳴中度過,但即使再難,希望再渺茫,他們也沒有放棄。
奇跡的是,在崩潰的邊緣,周一上午,免疫系統奇跡般地重啟開機了,身體各項指標也有了反彈。
但是情況仍然不樂觀,尤其在氣管切開插管后,呼吸基本上臨近衰竭,呼吸機用盡最大力氣幫我呼吸可血氧還是很低,用盡了抗生素、抗真菌的藥也不見任何好轉,傳說中的大白肺!好幾次醫(yī)生找我爸媽談,現在的情況隨時可能用ECOM人工膜肺(對,就是重癥****患者用的),而我的情況即使用上意義也不大,可以理解成,盡最后的努力。
肺,到底怎么了?CT影像是磨玻璃影,這可能性很多,主要醫(yī)生站兩派,一邊說是某種未知的真菌感染,由于化療后免疫力太低所以不見好轉,另一邊說是極其罕見的急性纖維性性機化性肺炎,一種近些年才發(fā)現的罕見肺炎病理類型,肺泡腔內有纖維細胞呈息肉狀延伸,大概就可以理解成肺里長了好多纖維增生,把肺泡糊死張不開導致呼吸困難。
如果是真菌感染,要等待免疫系統進一步恢復,同時繼續(xù)用抗真菌的藥。而如果是機化性肺炎,則要用大劑量激素沖擊,促進增生的纖維吸收。所以,怎么選?
有人問,就不能是多選題?這倆一塊用不行?嘿!外行了吧?激素是免疫抑制劑,如果真的是真菌感染卻誤用了大劑量激素,那免疫系統被抑制,真菌瞬間大量增增殖,立馬完蛋;如果是機化性肺炎,卻一直用抗真菌藥,身體扛不住很快也會崩潰。
到底是用激素,還是用抗真菌藥,必須二選一,也是生與死的選擇,選錯了,必死無疑!此刻,沒檢測出病原體,僅憑CT影像,一時沒有醫(yī)生有十足的把握做出判斷,畢竟纖維素性機化性肺炎是個罕見病,估計好多醫(yī)生都沒聽說過更別說診斷了,誰都不敢敢做這個主。但是選擇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劃重點!這個人的出現值得另起一行。
由于病情危重、復雜,呼吸科請來了“鎮(zhèn)院之寶”,全國知名專家許文兵教授!(我越寫越覺得自己是協和的醫(yī)托!哈哈,真不是!真不是!發(fā)自肺腑!)
許教授仔細研究了我前后所有的CT片子,經過反復分析討論,最終認定是纖維素性機化性肺炎,拍板,上激素!
我們一家人無條件選擇信任。
信任歸信任,但誰能不害怕?一針下去,就是生死。
你還別說,人家許教授看的真準!激素一用,嘿!立竿見影,緩解了不少!全家人這才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打這一刻起,我才算脫離了生命危險。
至于怎么得的急性纖維素性機化性肺炎,病因是什么?因為淋巴瘤?因為肺部感染?因為化療藥物反應?誰也不知道,畢竟是個罕見病,全世界還都沒太研究明白。
但是想治好,脫離呼吸機卻是難上加難。每天都有N多個管子同時往身體里輸各種的藥物,種類之多、用量之大,嘖嘖,就像科幻片里制造生化人似的。不可避免的就是嚴重的副作用,發(fā)生了無數次的肝衰、腎衰,肺也破了好幾次,也得虧是協和的ICU水平高,時刻監(jiān)控體征,一天驗N回血,一旦發(fā)生嚴重異常立馬調藥挽救。
我很感激父母沒有放棄,即使醫(yī)生無數次勸說不要人財兩空,他們還是堅定地認為我能好起來。我沒有經歷在ICU外的煎熬和苦楚,沒有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抉擇,沒有經歷那些狂風暴雨,沒法真正理解他們在門外有多么難熬,多么悲痛,多么絕望,我甚至懷疑,如果換做是我在外面,自己能像他們這樣堅持過來嗎?
有些話,難以啟齒,羞于表達,但永遠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