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歐陽的故事
歐陽給了一個朝陽和通縣交界的地址，那里是個高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他的公司就在其中一個寫字樓里。
言西根本沒心情吃午飯，直接打車過去。
在出租車的密閉小空間中，他身上的酒味濃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司機師傅搖下窗戶，說：“哥們兒別介意啊，冷是冷點兒，但要是不開窗，我非得被你熏成酒駕不可?！?p> 真是乘客一身酒，司機兩行淚。
到了開發(fā)區(qū)，眼前高樓林立，蒼白的墻體亮得耀眼，密密麻麻的窗戶在正午的陽光中反而顯得黑洞洞的，像是一雙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
每個樓體上用少量彩色的瓷磚拼出了本樓的編號。
歐陽的公司在十一號樓的七層，房間號七零二。
言西虛著眼睛搜索十一號樓的標(biāo)志，他身體還在緩慢排酒，腳趾頭、手指頭和嘴唇都麻得厲害，胃里伴隨痙攣和陣痛，不時發(fā)出打嗝一樣的聲音。
哎，昨晚真是放飛自我，問題是放飛完以后啥也不記得，那不就是白嘚瑟了嗎？多虧啊。
終于找到歐陽的樓，這一層樓一共有八個公司，歐陽的公司在東南角，采光條件最好，但對現(xiàn)在的言西來說，太刺眼了。
招牌上寫著“多來玩科技服務(wù)公司”，呵呵，不自覺就聯(lián)想起一位身穿漢服的豐滿女子站在怡紅院的二樓，搖晃手里的桃紅色手帕大喊：“大爺上來玩??！”
“我找一下歐陽。”
辦公室里只有十幾個工位，每個工位上都有一個穿著各色格子襯衫、眼神迷離的年輕男子。
不用說了，肯定是程序猿。
猿們像喪尸一樣緩緩抬起手臂，指向窗邊一個狹小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門上貼著一個牌子，寫著“經(jīng)理室”。
他敲敲門。
“請進。”聲音如此陽光。
“喲，哥！快坐快坐，到樓下的時候通知一下嘛，我可以去接你的?！睔W陽右手纏著繃帶，用左手別扭的幫言西擺好一個凳子，熱情極了。
他桌上擺了好幾個顯示器，兩臺筆記本，桌下還有一個臺式機，風(fēng)扇聲音大得驚人。
背后墻上貼了一張項目進度甘特圖，不用說了，這人肯定是個資深老猿。
“你的手，沒事吧?！?p> “上午說過了嘛，沒事，一點挫傷而已，幾天就能好，就是有點耽誤我敲代碼，不過，倒是你這狀態(tài)，跟昨晚判若兩人啊，你這眼睛是化煙熏妝了么？”
別提昨晚了好嗎？昨晚那根本不是喝醉，是特么鬼上身才對。
“沒醒酒呢，難受?！?p> “哥，你現(xiàn)在能跟我說你的真名字了嗎？”
“真名字？”
“對啊，昨晚你一直拍著胸脯咬定自己叫吳彥祖，直到后來聽到一個美女叫你言哥，我才知道你根本不姓吳。”
吳彥祖？言西，你還能不能要一點臉，做人可以如此厚顏無恥的嗎？
“我叫言西，西瓜的西，你呢？”
“我就叫歐陽啊，姓歐，名陽，哈哈哈，你不會以為是復(fù)姓歐陽吧？”
歐陽從抽屜拿出一包華子，問：“抽嗎？”
“不會不會?！?p> 他把華子又放回了抽屜里，說：“其實我也不會抽煙，但沒辦法，公司需要應(yīng)酬，煙這種東西必須帶點兒?！?p> 歐陽看起來簡單而純粹。
“不好意思啊，我接下來想問的問題可能有點唐突，但我確實是不記得了，請問咱倆到底怎么認識的？”
“你覺得我這個公司咋樣？”歐陽反問了一句。
言西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嚯，這是要開始講故事了？
“你們是個IT公司吧？”
歐陽收起本來陽光燦爛的笑容，轉(zhuǎn)身看著甘特圖說：“我們是個游戲公司，從開業(yè)算起，一共十個月零七天，外面那幫兄弟，都是我從以前的公司一個個挖過來的，我對不起他們?！?p> 我身上有酒，你有故事，可以可以。
歐陽繼續(xù)說：“我以前也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程序猿，不過我運氣好，一來就進了一個做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的項目組。”
“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可是最熱門的領(lǐng)域啊?！?p> “是啊，最熱門的，也是最殘酷的，殘酷到，我把我的項目經(jīng)理都頂替掉了，謀權(quán)篡位只用了一年半。”
謀權(quán)篡位？這個詞用得真是瘆人。
“怎么說呢，我這個人可能是有天分，一般的編程語言就不說了，Hadoop、Hbase、Tensorflow這一堆新東西很快就掌握了，在各社區(qū)上也嶄露頭角。
我的合同才三個月就從初級升到中級，月薪一萬八漲到了兩萬二，又用了六個月從中級升到了高級，月薪達到了兩萬八，又過了六個月，我被甲方以專家評級簽下，月薪三萬五。
然后我膨脹了，覺得一個小小的項目組已經(jīng)容不下我了，外面是遍地撿錢的世界，憑什么撿錢的人不能是我？”
歐陽的眼神變得充滿自信，是那種年輕人常有的自信。
“我拿著自己攢的十幾萬塊，又讓老家的爸媽抵押了一套房子，接著走親訪友借了三五十萬，湊了整整兩百萬。
年初，我抱著兩百萬，開了這一家游戲公司，就像昨晚激流勇進一樣，我抱著必勝的信念。
可當(dāng)我成了老板，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簡單，我放下編程去招商引資，發(fā)現(xiàn)項目進度瞬間卡死，我留下敲代碼，招銷售人員去四方游說，又發(fā)現(xiàn)這些銷售根本講不明白哪怕最簡單的技術(shù)問題。
我搬磚就不能抱你，我放下磚就養(yǎng)不活你。這句話我突然就頓悟了，我專注敲代碼，沒人拉得到投資方，我去跑銷售，又沒人有足夠的能力留住投資方，成年人的世界，到處都是矛盾。
我這個公司屬于科技產(chǎn)業(yè)，有政策扶持，租金才兩塊錢一天一平米，水電全免，但就算這樣，我估計最多也就能再撐三個月，三個月后，我和外面這些兄弟就不得不各奔天涯了。
昨天可能是最后的機會，我想再搏一搏，找了一位有投資意向的老板詳細介紹了我們設(shè)計的游戲，介紹完請他吃飯，吃完飯他要唱歌，在包間里，他又點了兩瓶最貴的酒。
服務(wù)員起開瓶塞的時候，我的腦袋直接就懵了，三五杯以后，他摸著我的腿，問我是不是不想努力了，哥，那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啊，腦袋都禿了，居然摸我的腿，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竟如此卑微和下賤。
但我想了想公司里的十幾個兄弟，和抵押房子后成天擔(dān)驚受怕的父母，還有那些戳著我背脊骨逼我還錢的所謂的親朋好友，我終于還是沒有把他的手推開，而他得寸進尺的用油膩的大嘴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剛才還血氣方剛的漢子，現(xiàn)在眼神里就像是受盡委屈的小丫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我當(dāng)時真想操起酒瓶照著他的禿瓢上面來那么一下，但是我忍住了，我拿起酒瓶，抬頭喝掉了半瓶酒，以為喝醉就好，喝醉就能忘掉自己曾如此放下過尊嚴的事，可是，我辦不到，我真的辦不到。
于是我借口說要上廁所，沖出了包間，特意找了一個很遠的洗手間，結(jié)果在那里，我遇到了你?！?p> 呵呵，你也知道該輪到我上場了是吧？臭小子故事講得真帶勁，連本大叔都被你說硬了——我是指拳頭。
“繼續(xù)，我怎么了？”言西好奇的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