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曹府,顏梧看見暗酒牽了匹馬在那候著。
宋瑯走在顏梧前面。
在宋瑯看不到的地方,顏梧朝暗酒做了個鬼臉。
暗酒被逗笑了。
“笑什么笑,你任務做完了?”顏梧兩步跨作一步,走上前來與宋瑯并肩。
“那是?!卑稻瓢菏椎馈?p> 顏梧斟酌了一下,開口道:“宋瑯,馬借我一下唄。”
“嗯?”宋瑯一直不說話,這會兒才回了神。
顏梧看了看馬兒,眼神示意他。
“好?!彼维樀溃D了頓,又道:“你要去做什么?”
得了宋瑯的準許,顏梧歡脫地走向那匹馬,一個翻身便躍了上去,朗聲笑道:“軍營——怎么,怕我不還你啊?”
顏梧沐浴在正午的烈陽下。
他的青黑色衣裳上洇出一圈耀眼的光澤,發(fā)絲揚起,衣袂翻飛,笑容溫暖且恣意。
教宋瑯一時看迷了眼。
“走了?。 边€未等宋瑯做何反應,顏梧駕著馬飛奔遠去。
“唉,他這哪是關(guān)心馬啊,是關(guān)心騎馬的人嘞?!卑稻祁┮谎鬯维?,又輕笑道:“剛才看什么呢,這么入神?”
宋瑯收回目光,沒有搭理暗酒的前半句話,只是把頭偏向市集的某個方向,道:“桂花釀。”
暗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還真是啊,也應季了?!?p> 金秋十月,丹桂飄香。
顏梧不勝酒力,卻唯獨對這一口清香醇和的桂花釀情有獨鐘。
暗酒回頭,見宋瑯還杵在那,忙走過去攬住他的肩:“帶兩壇回去?他也愛喝。”
宋瑯被他搭著,清俊而淡漠的臉上掠過一抹猶豫。
最后還是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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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行軍出發(fā)后,她仍在隊伍后跟了四日?”
面前的人自稱趙仲輝,栗子巷居民、秦志的發(fā)小。
趙仲輝至今仍在軍中,聽聞北成伯要調(diào)查當年之事后,自請到顏梧面前陳說。
“是,小人正好在隊伍的末位。有時她離得很近,有時又離得很遠,小人看不見她,不過等到下次休整的時候,她又會離得近了;是第五日之后,再也沒有見到她跟在隊伍后面了?!壁w仲輝認真回憶道。
第五日。
大軍到達邊境,用了整整七日。
也就是說,秦唯跟著行軍隊伍,大半程后就不見了。
這之后發(fā)生的事,就是她變成現(xiàn)今這副模樣的關(guān)鍵。
這根本無從查起。
顏梧鎖緊了眉。
“將軍?!壁w仲輝“撲通”一聲跪在顏梧面前,雙手作揖,高高舉過頭頂。
在軍營里,將士們還是習慣喊顏梧一聲“將軍”。畢竟,真正和他們在戰(zhàn)場共同上為迎澤拼過命的,是他們的主帥顏將軍,而不是“北成伯”那個空有噱頭的響亮名號。
“有什么話起來再說?!鳖佄嗾?。
“不,將軍就讓我說完吧。”趙仲輝堅持道。
見他心意堅決,顏梧也就由著他去了。
他向來不愿在這種無可厚非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將軍,秦志已戰(zhàn)死沙場,家中僅有年邁雙親和妹妹,在下懇請將軍能夠徹查此事,在下雖位卑言輕,但只要將軍有用得上我趙某的地方,趙某一定在所不辭,任將軍驅(qū)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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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秋風蕭瑟,炊煙四起,萬家燈火齊明。
顏梧騎著馬行走在早已經(jīng)清市了的大街上。
行人步履匆匆。
唯有這種時候,顏梧才真真正正地體會到那些話本子里的詞句——什么叫孤家寡人;什么叫,無人與我立黃昏。
他不由地想到了師父。
也罷,那小老兒還不知道去哪游山玩水了呢,說不定日子過得比他還瀟灑。
……
北成伯府。
兩尊石獅肅衛(wèi)在門外,莊重古樸的門梁、檐上層層玉瓦、皇帝親提的鎏金牌匾,無一不在宣告著府邸主人地位的尊貴。
偌大的富麗府邸,顏梧卻好像怎么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那一方四角地。
“嗤,矯情?!鳖佄嗟吐暳R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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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廳里弗明正吩咐人給顏梧上菜。
“哇,醬燒雞?!鳖佄嗬线h就聞到了香味。
當初把弗明帶在身邊只是覺得他機靈、好玩,顏梧也是后來才見識到,弗明這小子燒菜的手藝也是一流。
尤其這道醬燒雞。
“大人勞累了一天,定要吃些好的補補。”弗明笑瞇瞇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飯菜的熱氣撲騰在他臉上,整個人都像是會發(fā)熱似的暖洋洋的。
顏梧看著他笑,嘴角也跟著不自覺上揚。
當初顏梧跟著師父在山里的時候,總覺得兩個人太過孤寂,想著要是能有一個弗明這樣軟乎乎的師弟,那可就太好了。
于是,趁著弗明還在給他盛湯,顏梧將手輕輕置于弗明的頭頂,打趣道:“唉呀,弗明這樣的好手藝,未來的媳婦要享??!?p> 聞言,弗明半是羞赧半是不滿地往上瞪顏梧:“大人,我才十三歲!”
卻并不躲開顏梧仍放在他頭頂上的手。
“十三歲怎么啦,不也快了嗎?”顏梧接著道。
弗明覺得有些委屈:“可是,弗明還想一直留在大人身邊呢?!?p> 見他真的撇了嘴,顏梧繼續(xù)忍著笑道:“那也不影響我要給你尋一個賢良貌美的媳婦啊?!?p> 弗明不說話了,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樣。
顏梧繃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快坐下陪我吃飯,菜都要涼了?!?p> ……
接下來的幾日,顏梧都泡在各式各樣的醫(yī)書里,什么傷寒論、千草百藥和疑難雜癥都看了一遍,就是找不到能與曹夫人和秦唯對得上號的病癥。
“不是病,難道是毒?”顏梧自語道。
嘶。
這就更加困難了。
醫(yī)書還好說,但專著各類毒藥的書,他上哪去找?
苦惱之際,弗明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里拿著一份帖子樣式的東西。
“大人,曹府送來帖子,請大人至府中一敘?!备ッ鲗⑻舆f給顏梧。
顏梧借過,粗略一看,道:“今天啊……弗明,去給我備車?!?p> “好?!?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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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天氣不錯,秋日里難得的大晴天。
林無枝自京都一難前往蒼州避禍至前日回歸,都還沒能好好地與宋琳聚一聚。
“小姐,您聽說了沒,琳小姐都有意中人了啦?!辨i粹湊近林無枝,俏皮道。
“裘家二公子。”林無枝淡笑,接著又道:“裘家是不錯的人家,雖比不得望族,但也是世代書香名門?!?p> 裘大公子在朝任職,為人清正,自有一股儒雅的文人之氣;與其妻房氏伉儷情深。
裘二公子生得一副好相貌,繪得一手妙筆丹青,不慕仕途,在京主持裘氏名下各書院事務,也是頗得人心;戰(zhàn)時隨軍,因其博覽群書且擅繪圖,獻計策勘地形,立下不少功勞。
“裘二公子之下,還有兩個雙生妹妹,鸞兒也不愁沒人陪她了?!?p> 更何況,裘家家主只有一妻,并無妾室,后院清凈,沒有讓宋琳頭疼的內(nèi)宅爭斗。
“小姐,您知道的可真多,我……”
“賠錢貨,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鎖粹話還沒說話,就被馬車外闖進來的一道罵聲給截住了。
“怎么回事?”林無枝皺眉道。
前面的路好像堵上了,馬車停滯不前。
街上吵吵嚷嚷,幾乎淹沒了女子的哭喊和求饒。
有幾個婦人貼著林無枝的馬車,正七嘴八舌地討論著。
“可憐吶,不能生,被夫家丟回來了。”
“哼,攤上王大麻子這么個爹,這輩子就別想輕松著過?!?p> “可不是,親娘死得早,她爹整天就知道賭,把好好的閨女抵去給人家做妾,真是造孽喲!”
……
鎖粹小聲嘆了口氣。林無枝眼神暗了暗,正打算叫車夫換條路走——“哎哎哎,干什么呢,趕緊滾開!“開道的人漸漸呵斥到林無枝的馬車前,外面一片混亂,馬車也跟著輕輕晃動起來。
那聲音越來越近,直至馬車前:“還有你們,趕緊讓路?!绷譄o枝今日出門不想太過招搖,于是只選了一輛沒有林府府徽的馬車出門。鎖粹與自家小姐目光相接,下一瞬即跨步來到車簾后,
掀開一側(cè),探出半個身子去,道:“我家小姐是林府三姑娘,外頭出了何事?!辨i粹自小便跟在林無枝身邊伺候,在林府待了這么些年,說話自然而然地也帶著大丫鬟的氣勢。那小卒盯著
看了一會兒,最終也不得不將就相信,討好地賠罪道:“喲,原來是林三小姐,得罪得罪,只是——前方是北璃送來入宮和親的公主,不可誤了吉時,您看,這——”鎖粹聞言,低聲不滿
道:“哼,一個戰(zhàn)敗國送來的公主......”“鎖粹,罷了,莫要為難人家,讓吧。”
那小卒連連道謝。
讓了道,鎖粹重新坐回林無枝身旁,只聞林無枝輕聲嘆道:”都是做妾,人命不同罷了?!毕穹讲沤稚夏敲蓱z女子,像她五妹林無杋——四年前還未戰(zhàn)起時,林家為減輕君王猜忌而把她
送入宮中,先后誕下七公主和十三皇子、位列四妃的林淑妃。她這個五妹妹,幼時曾養(yǎng)在祖母膝下,后來祖母年力不濟,十三歲時又回到姨娘身邊,只是五妹妹與嵐姨娘關(guān)系一直不合。
若當年入宮的不是林無杋,那么,就是她林無枝。二姐林無椿因早些年名聲不太好,京中稍好些的人家都不愿聘她為妻,林家又不能放下身份賤她予人做妾,最后只得嫁了一個外地的小官;四妹
林無杉已嫁與林父一位舊友之子。嫁娶之事上,林太尉夫婦倆已盡了最大的氣力為林無枝保留選擇權(quán)。
到了宋府,宋琳早已在門外等她?!爸χ?,多年未見,可叫我好想?!彼瘟諗埶霊?,調(diào)笑道。
林無枝伸手點她額頭,佯嗔道:“我還擔心你有了夫郎就把我給忘了呢?!?p> “噯呀,說什么呢......”
二人親親昵昵地進了府,走過回廊,見有不少下人在落竺院外走動,林無枝疑惑問道:“今日府中還有客人?”
“哪有什么客人,不還是那群毛頭小子么。”宋琳爽快笑道。
——“宋瑯!宋君瑜!你還給我!”院內(nèi)一片喊叫聲。
“是連涿?!彼瘟战忉尩馈?p> 林無枝笑了:“是了,不是自己人,哪能在自己院中會見呢,待小六從蒼州回來,就更熱鬧了?!?p> “甭管他們,咱們話咱們的。”宋琳推著人往自己的釀秋院去。
落竺院內(nèi)。
“你從不佩香囊,說,哪個姑娘家給你的?!彼维樕酚薪槭碌卮蛄恐掷锏南隳?,悠悠道。
連涿被明湯按住肩膀壓在席上,臉紅脖子粗地喊道:“哪有什么姑娘,快還我!”
宋瑯很有耐心,不緊不慢道:“不說我就不還——欸,小嫂子的針法還得再練練啊?!?p> 本在一旁默默吃點心的暗酒聞言湊近了去看那香囊,道:“確實,就比小姐好一點。”
宋琳的女紅也不大好,常常令宋夫人頭疼不已,而每次做了什么小物件,宋琳都會塞給府中眾人,就連顏梧也受過。
“什么針法?”顏梧去了一趟茅房,只抓住了一個話尾巴。
“你問他。”暗酒朝連涿點點下巴。
連涿耳根子都紅透了,終是泄了氣,不再掙扎。明湯松開禁錮連涿得手,拍拍他肩膀,揶揄道:“快快從實招來?!?p> “茶煮好了,嘗嘗。”宋瑯給顏梧斟了杯茶,接著道:“南邊商隊新帶回來的?!?p> 顏梧與宋瑯這幾個月里經(jīng)常共處查案,關(guān)系比之前緩和了不少。顏梧看著茶盅里的茶湯,湯色紅艷,溢出一股特殊香氣,誘人非常。茶湯入喉,滋味十分醇厚,似蘭花香、似果香、又似蜜香,令人回味悠長。
顏梧眼中浮現(xiàn)驚喜之色。
宋瑯心下得意,卻不露于面上,道:“醉錦堂,香高,味醇,形美,色絕?!?p> ”好茶?!邦佄喾畔虏柚?,仍覺香氣盈貫齒間。
連涿似乎已經(jīng)準備好說辭了,宋瑯好整以暇,笑道:”可想好了,多年兄弟,你可不能騙我們?!?p> 眾人皆等著連涿,卻只見他慢慢吞吞地從懷里掏出個令牌似的東西來,上面赫然是“景王府”三個燙金刻字。
持著一府令牌,便可自由出入其府上,眾人驚駭,一時竟無人作聲。
最后還是離連涿最近的明湯說了話:“你...你什么時候與那景王有牽扯了?”說完還不忘接過連涿手中的令牌前前后后看了個仔細。
“這幾年,你......“顏梧欲言又止。
宋瑯瞇了瞇眼,眉頭擰在一起,正色道:”你受制于他?“
顏梧不明就里,卻也趕緊氣氛緊張了起來。
連涿漲紅了臉,眼神忽閃,雙手無措地揪著衣擺,顯得局促又有些可憐。
連涿雖平日里也不著調(diào),但因其年紀稍長,又是大族中的長子長孫,自是比旁人多了一分穩(wěn)重大方,眾人哪里見過他這副模樣。
就在宋瑯眉頭越皺越深之時,連涿終于出聲道:”不、不是那你們的那樣,是......“連涿一頓,半晌,又接著猶豫開口:”是他給我做的?!?p> 他給他做的。
誰?
景王府上還有哪號人物能輕易將府邸令牌交出去!
又是晴日起驚雷,好半天無人說話,面對成色這么好的茶,顏梧也沒了興致,暗酒則是一口點心梗在喉嚨里。
”你說,這、這是景王給你繡的香囊?“還得是明湯顫顫巍巍開了第一聲。許是太過于驚悚,明湯說罷趕忙捂上了自己的嘴。
景王那個惡煞,繡?!還繡這么個姑娘家才搗弄的東西?!
”嗯。“連涿紅著臉不好意思地應承道,誰知下一秒那香囊便直直地朝他砸過來。
.......
“所以說,你這是和景王......好上了?”明湯不敢置信道。
眾人神色各異。
早聞景王好男風,可——
顏梧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扭頭看向宋瑯,卻只見宋瑯怔然道:”......他可是你表兄?!?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