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十月十六。
流言已漸漸平息,明月依舊圓圓的,像紡車,靜靜地紡著美好的遐思,我與玄燁相擁躺在七寶琉璃榻上。
他深吸一口氣,輕笑道:“好香!仿佛是在你身上,仿佛又是帳帷間,到底是什么香氣?”
我俏皮笑道:“是三月末收集的荼靡,和菖蒲葉子放在一起搓碎了夾雜在絲綿里頭,這種花枕香氣淡悠,讓被褥乃至床帳內都彌漫著荼靡的余芬,人在睡夢中都會被花氣浸染,以至我在夢中都夢見自己化身成了翩翩起舞的蝴蝶?!?p> 玄燁不由得失笑,摟過我親了親,相擁而眠。
到了半夜時分,我醒來之后輾轉難眠,望著帳簾上垂下的涂金鏤花銀薰球微微發(fā)呆,十香浣花軟枕中夾雜的干花瓣發(fā)出淅淅瀝瀝的脆弱聲響。
覺得無趣了,便半側著身軀,伸手輕觸玄燁的側臉,見他因癢癢而“嚶嚀”了一聲,我暗自掩嘴偷笑。
夜來的永和宮十分靜謐,鮫綃寶羅帳仿佛流水一般靜靜蜿蜒,籠出一個小小天地,透過羅帳望出去,依稀可見庭院中幾株梧桐樹。
不禁想起形容情人之間的恩愛與親密的詩詞一一《子夜歌》: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心仿佛雙絲網(wǎng),結結復依依。
凝神間忽然有凄厲的喊聲劇烈地爆發(fā)出來,我一個恍惚,還以為是野貓凄絕的嘶吼,幾乎能撕裂人的耳朵,那喊聲硬生生扯破了紫禁城夜深闌珊的安寧,余音還在外頭回蕩著。
他迷蒙地睜開眼眸,疑惑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蔽乙惨活^霧水,“你睡罷,若是有什么要緊事,梁公公自會來報的?!?p> 他這才放心,拉了拉墨藍色繡仙鶴錦被,沉沉睡去。
翌日我才知道原是昨夜那聲凄喊是鶯貴人的,她誤食了藏紅花,不幸小產(chǎn),此事已傳遍六宮,且經(jīng)太醫(yī)診斷,她體內極陰,怕是再也懷不上孩子了。
宮里議論紛紛,都說她是待人冷漠,所以上天連孩子也不給她,皇后命人徹查,竟也無從查起,故而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
一日午后在蓮姿殿與倪霜下了棋,因著她盛情,加上糕點是我素日里愛吃的,因而吃了頗多以致暫時吃不下晚膳,于是去上林苑散步消食。
秋末初冬的時分,紅透了的楓葉一片片地落在清風中,仿佛飛舞的蝴蝶,旋轉著伏在琉璃瓦、碧玉磚上。
余暉的金光纏綿著絳紫曳滿長空,最后一道霞光,將上林苑籠罩在暗金之下。
遙遙望去,太液池邊有一長身玉立之人,她的身影籠在絢麗的余暉下,顯得柔和明凈,只是那散發(fā)出來的冷艷之氣,是如何也覆蓋不住的。
想來,那人是鶯貴人了。
我漸漸走近,她倒也很快發(fā)覺了,微微側首向我點了點頭。我這才細細看她,神情清冷如霜雪,眸子仿佛一淵寒潭,烏碧碧的,無一絲絲情感的波瀾,望得深了也不見底。
頭上插戴各種深淺綠色的絨花,為竹葉圖案,身著杏黃色繡馥彩流云絲綢旗裝,遍繡海水波紋與纏枝櫻花,整個人如輕靈透徹的冰雪,又仿佛初綻的櫻花。
我向鶯貴人點了點頭,平靜道:“你現(xiàn)下身子骨柔弱,若是被勁風撲著了可怎么是好,應當多加歇息才是?!?p> “我出生貧寒,早已不矯情,謝寧貴人關懷。”鶯貴人聲音稀疏而清冷,仿佛沾染了夜露的新霜。
這時榮嬪從一處花樹后走過來,含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淡薄笑意,輕輕道:“鶯貴人也算是為皇家血脈盡力了,宮里有的是醫(yī)術高明的太醫(yī),你將來還會再有的?!?p> 鶯貴人的目光淡淡地從榮嬪身上掃過,唇邊綻開一絲冷冽而不屑的笑意,仿佛素白而冷艷的花,遙遙地盛開在冰雪之間。
她似乎要說些什么,可終究無言。
這個時候不知僖嬪從何處走出來,我看了看她的首飾,依舊插戴著諸多珠花,四季皆有,姹紫嫣紅,仿佛要在自己的頭上開個花卉鋪子。
她眉眼間有幸災樂禍的神色,譏笑道:“鶯貴人福氣深厚,到底是懷過了,有的人想懷還懷不上呢,那真真是無福了?!?p> 卿貴妃恰巧路過,低聲喝道:“僖嬪!你也是個正經(jīng)小主,說這話也不怕低了自個兒的教養(yǎng)。”
卿貴妃身著淺綠色繡千葉佛手絲綢旗裝,頭上插戴著一對點翠長簪,金累絲仿佛女子青絲,繞成香菊蔓枝的紋樣,另綴祖母綠與雙色碧璽無數(shù)。
若非能工巧匠歷時半歲不可得,她一抬頭,銀絲珍珠如水分開兩側,盈盈生輝。
僖嬪聞言,只得訕訕離去,眾人也做鳥獸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