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霜自那一日起便開始服用滋補的湯藥,之后再去看望,她的精神已經(jīng)好了許多,也會與我說笑幾句,可我知道她是在強顏歡笑,故而更多的時候我是默默地陪她賞花、女紅、做脂粉。
到了二月二“龍?zhí)ь^”的日子,宮中的地龍收了起來,天氣也一日比一日暖和。
這個時節(jié),宮女們換上了淺綠色的梭布旗裝,仿佛綠油油的葉子,帶著蓬勃的朝氣,愈發(fā)襯得嬪妃們成了嬌艷的花兒。
彼日黃淮的徒兒吳軒送來一套新制的枕被。
鮮艷的水紅,極喜慶的顏色,取金線挑制出了密密麻麻的花紋,牡丹含芳、薔薇凝露、蓮花清雅、秋菊迎霜、臘梅傲雪,更有百鵲千蝶嬉戲其間,繁麗富貴。
吳軒垂著腰向我打躬作揖,掐媚道:“快開春了,皇太后吩咐,宮里的小主娘娘們都要用上紅色的枕被,沾沾喜氣,討個好兆頭。娘娘您瞧,這些花紋都是掐金絲的,連日讓蘇州最好的繡娘縫制出來的,這樣精致華貴,配著娘娘才相宜,別人都不配用呢。”
入宮后,這樣討好的話不絕于耳,我彼時只散漫地聽著,只想早早打發(fā),末了,讓千嬅收下枕被,賞了銀子便送他出去。
“前兩日娘娘去看望蓮小主時,端嬪遣侍女雪鳶送來了一件氅衣,奴婢瞧著烏溜溜的,便讓她帶了回去,娘娘不喜黑色與紅色,奴婢都記得?!?p> 我奇道:“端嬪?”
千嬅點了點頭,又道:“那氅衣雖然毫無花紋,但做工卻是極好的,細致入微,只不過端嬪沒打聽清楚,不合娘娘喜好?!?p> 端嬪素來與我不熟絡(luò),只是每每去坤寧宮請安時遇見罷了,即便有交談,也互相慰問幾句,私下也沒有什么交集。
此舉當真是云里霧里,讓人摸不著頭腦。故而交待千嬅,如若有下次,還是這般拒絕。
我手中捧著已喝了半碗的柳葉官燕,湯色清澈晶瑩,沒有一丁點兒雜色,燕窩色白如雪,形如柳絮,與細碎的火腿絲相映成輝,火腿絲形仿佛二月春風(fēng)裁出的柳葉。
湯羹鮮醇清新,令人身心陡然一輕,不禁感到飄飄欲飛。
我攪拌著湯羹,道:“話梅糖可還有么?”
千嬅答道:“還有一袋呢。”
我閉上了雙眼一瞬后又睜開,取過紋絹擦了嘴,輕輕道:“都帶上罷,去倪霜那兒喝茶?!?p> ……
玄燁坐在暖閣下與倪霜說說笑笑的,倪霜身著淺藍色絲綢旗裝,外頭是深藍色織金彩蝶氅衣,繡著紫月季,綴著閃爍的銀珠,一簇簇綠葉將花瓣襯托得極為鮮艷,伴著彩色蝴蝶,增添了幾分俏麗。
小幾上擺放了湯品與幾樣糕點:酸筍雞腿湯、芝麻酥、山楂糕、椰汁紅豆糕、蜂巢香芋角、茯苓糕。
我悄悄皺一皺眉頭,怎么他在。
玄燁眼尖,見我進來,微笑道:“焓兒。”
我溫潤含笑,福一福身:“皇上金安?!?p> 倪霜放下琉璃小碗,向我招手道:“壽膳房新送來的酸筍雞腿湯,我覺著倒是不錯,你要不要也嘗嘗?”
我徐徐走上前,與倪霜相鄰而坐,柔柔道:“多謝姐姐美意,可我不愛吃酸的。”繼而話鋒一轉(zhuǎn),“這是榮福記的話梅糖,給你吃最好了?!?p> 倪霜握住我的手,輕緩道:“多謝了?!?p> “焓兒真是有心了,知道蓮貴人有孕,現(xiàn)下愛吃酸的。酸兒辣女,這是好兆頭?!毙畹淖旖巧钌顝澠?,露出欣慰的神色。
我溫和一笑,輕輕答了“是”,又奇道:“姐姐,我記得你從前是一日三餐,怎的如今每日吃五頓啊?”
倪霜溫順垂首,道:“是皇上的意思?!?p> “蓮貴人的胃口原本就弱,有了身孕就進得更少了,故而要少吃多餐才好?!毙顚ξ艺f著,夾了一塊山楂糕給她,關(guān)切道,“你多吃些,爭取為朕生個白白胖胖的小阿哥?!?p> 倪霜的神色有一陣恍惚,眉目間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哀傷,那種失神的怔忡仿佛湖心的蓮花被水波蕩漾起細密的漣漪,晃碎她清麗的容顏,手也情不自禁地撫上小腹。
我連忙注視著玄燁,還好,他正專心于吃食,并未發(fā)覺倪霜的異樣。
倪霜掩飾好了情緒,轉(zhuǎn)動著十八子粉琉璃手釧,含笑道:“有皇上的記掛,臣妾定當一切用心,讓小阿哥好好長大?!?p> ……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
那拉貴人因生了十二阿哥后血蹦而逝,玄燁感念其生育皇嗣有功,以嬪位的典制厚葬。
念及十二阿哥還小,不宜交由阿哥所,便讓端嬪撫養(yǎng),端嬪侍奉玄燁日久無所出,又喜愛小孩子,自是好生待他。
轉(zhuǎn)眼到了二月十五這一日,合宮嬪妃都要去皇后殿,將自己抄錄的經(jīng)書奉上,與中宮一起祈禱這一歲的秋季得以豐收。
坤寧宮里點滿了通臂巨燭,自鳳座下到大殿門口置著整齊的兩排,檀香濃郁沉重的氣味仿佛要窒住人的呼吸。
皇后宮里常年焚香,沉香、蘇方木、甘松香、膽唐香、熏陸香、龍腦香,林林總總,名貴無比。只是每年早春時節(jié),皇后都會焚上檀香。
皇后說,檀香,是讓人靜心的香。
彼時她身著正紅色繡鳳穿牡丹吉服,頭上插戴玉堂富貴圖案的赤金步搖,自鳳口垂下珍珠并瑪瑙的流蘇。
通明的燈火勾勒出她精致的臉廓,散發(fā)著淡淡的柔光,只覺玉面芙蓉,明眸生輝。
皇后看著一疊疊經(jīng)書,抽出一冊翻閱著,輕描淡寫道:“凝妃的底子倒是不錯,字字娟秀端正,只是還缺了幾分大氣,不過也算得上好的了,終究是因為年紀尚輕的緣故罷。只是自承寵以來怕是甚少動筆了罷?”
我的聲音低如蚊訥:“臣妾慚愧?!?p> “人年輕的時候,哪里能靜得下心來好好練字,皇上喜歡你,自然是有你的好處,無需在字寫得好不好之上計較?!被屎蠖巳灰恍Γ^上插戴的淺粉色絨花為牡丹,也添了幾分顏色。
我輕輕答:“是。”
眾人雖嫉妒我得寵,面上卻也不敢流露,只遵從皇后的吩咐一一落坐,聽著她安排這幾日的事宜,又吩咐穗依待會兒給倪霜送去吃食。
見皇后沒留意,便悠閑地持著泥金真絲削麋竹扇假作障面,向侍立在身后的千嬅拋了一個眼神,示意她去做。
我的笑容掩映在紈扇之后,碧玉起棱扇柄上的藍綠色的松石扇墜垂在手臂上,簌簌地有點癢,像是什么在撩撥著我輕快的心跳。
過些時候皇后要歇息了,眾人便起身告辭,看著她慢慢啜飲著深紅色的安神湯,我有一瞬的怔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