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一年一度的端午,宮中多以蘭草湯沐浴,懸掛艾葉與菖蒲,吃粽子、白肉、咸鴨蛋、用艾草與糯米粉制成的青團子,飲雄黃酒,佩戴五色絲線做成的五毒香囊,以求吉祥平安。
到了午后,我換上淺紫色紗質(zhì)旗裝,用金絲納繡一朵一朵牡丹,流麗華貴卻不刺目。
與嬪妃們聚在壽昌宮,接受皇太后親手制作的五毒香囊,壽昌宮只有皇太后一人居住,主殿是昭仁殿,素日里除了眾人請安,甚少有這般熱鬧的時候。
皇太后看著素問姑姑將香囊逐一交到嬪妃手中,笑道:“這香囊里頭放有雄黃,你們一人一個,給孩子們佩戴,都好,算是哀家一點心意?!?p> 卿貴妃嫣然一笑,道:“皇太后的心意真真是極好的,臣妾等不勝欣喜?!?p> 她身著淺綠色紗質(zhì)旗裝,繡著一株杏樹,襟口還繡了連綿不斷的木香菊,精巧華麗。
頭上插戴了點翠金簪,為蓮花圖案,花蕊正中有一顆翡翠,晃出碧水微漾的光芒,飛翹的燕尾上墜著綠琉璃華勝。
眾人依依輕答了“是”,皇太后笑道:“哀家對你們的心意一年也就端午一次,你們?nèi)羰窍矚g,好好收著便是?!?p> 說罷便吩咐宮女奉上了五毒餅,所謂的“五毒餅”,其實是將刻有蛤蟆、蝎子、蜘蛛、蜈蚣、蛇的印子蓋在玫瑰餅的酥皮上罷了,也是吃個有趣。
期間坐在我對面的卿貴妃一直盯著我,確切地說,是盯著我的頭上。
我彼時頭上插戴一支若隱若現(xiàn)的赤金步搖,是近來新得的,雕刻著嫦娥奔月,卿貴妃有一支乍看相似的,可卻有極大的不同。
她步搖上的嫦娥是祥云相伴,而我的則是鳳凰,再者,她步搖的流蘇是尋常的東珠,而我的流蘇則是鮫人淚。
其他的不同暫且不值一提,最主要的是,我的步搖是清太宗愛新覺羅-皇太極時流傳下來之物,為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哲哲封后時賞下的,雖是第三任妻子,卻是第一任有冊封大典的皇后。
而卿貴妃的則是孝瑞文皇后的小妹封妃時賞下的,這無非是嫡庶尊卑之分罷了。
那數(shù)年前的事了,卿貴妃想方設(shè)法向玄燁討要這步搖,又在宮外找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套與這步搖相得益彰的首飾,整日佩戴了耀武揚威地在宮里走著。
后宮眾人諸多都受了卿貴妃好一通奚落,而如今的我,比她得了更華貴的步搖,卻只是用來固發(fā)與陪襯發(fā)上的幾枚珠花之用的。
我穿戴衣著與佩戴首飾的時候,只看心情與喜好,在玄燁給我步搖那日,若非秋語提起,我還不知道卿貴妃的陳年往事。
皇太后知曉我與她平分春色,彼此之間自然少不了明爭暗斗,懶得理會,手中持著紅瑪瑙十八子手釧轉(zhuǎn)動,繼續(xù)說笑幾句,便吩咐眾人散了。
端午過后,玉貴人誕下了一個小小公主,粉雕玉琢,在一個晴好的日子,我與宜嬪相伴去永壽宮的東配殿玉照殿。
玉貴人端坐在暖閣下,懷中抱著孩兒,她身上長長的裙擺拖曳在萬壽長春地毯上,仿佛被夕陽染了色的春溪蜿蜒流淌,日光和煦,芳草吐蕊,偶爾有幾聲畫眉的如水清啼,倒是成全了一片嫻靜。
……
康熙十八年六月十三。
滿天星子仿佛無數(shù)珍珠灑落在波光粼粼的水灣之上,交泰殿的琉璃華瓦上有點點倒影。
殿宇深處置著斗型的容器,原是雕刻靈芝珊瑚的黑檀木冰鑒,正巧魏貞進來打開蓋板,麻利地添了一盆冰塊進去,冷氣從底座的小孔漏出,很快便驅(qū)散了炎熱,只余下滿室的清涼自在。
梁九功攜著宮女帶了點心進來,一一置放在紫檀案幾上,又端上枸杞子黑豆茶給我,方才默默地退了下去。
我大致瞧了一眼:蜜餞鮮桃、鮮花玫瑰餅、紫山藥酥、麻醬燒餅、蓮蓉甘露酥、牛乳菱粉香糕。
玄燁遣退眾人,對我溫柔道:“我最近總喝這個茶,性平、味甘,入脾經(jīng)、腎經(jīng),甚好,你若是覺得合胃口,回頭讓小廚房時常備著?!?p> 我依言喝了一口,覺得不錯,又吃了兩三塊糕點。
玄燁輕輕握著我的手,笑道:“今日這一身十分襯你,好看!”
我瞧著自己身上的淺紫色紗質(zhì)旗裝,納繡幾朵淺粉色蓮花,而衣襟與袖口是一串串藍色葡萄,都夾著銀絲線繡的,是含蓄的璀璨,頭上插戴的絨花為佛手圖案,皆是清淺顏色,諸如淺粉、淺藍、淺橙。
我溫然一笑,道:“這是太皇太后前些日子賞的。”
玄燁捏了捏我的鼻子,寵溺道:“皇祖母只有高興了,才會賞賜別人東西,她老人家跟我贊許了你的廚藝不下十次,你呀,平日里去慈寧宮,別只顧著請安,若是沒要緊事,便多待一會兒,在那兒小廚房做些什么,糕點或是湯羹都好?!?p> 我含笑著答應(yīng)了。
窗外一株龍鱗竹的葉子上積著的夜露點點,瑩然生光,葉底有只小小的雀兒“唧”一聲飛起竄到旁邊的銀杏樹上,驚得竹葉上的夜露“嘩”一聲輕響灑得滿地。
“我想在京郊建一座行宮,為夏日避暑所用,焓兒,你看看?!?p> 玄燁將紫檀書桌上的草圖拿過來給我,我看了一會兒道:“紫禁城已是富麗堂皇,若連行宮也要如此,反而失了避暑散心的樂趣?!?p> 玄燁贊同道:“我瞧著那一帶有許多明朝遺留下來的古樹古藤,已足夠清涼,到時候再遍植梅花、丁香、玉蘭、牡丹、葡萄等花木,林間散布麋鹿、白鶴、孔雀,以求清雅樸素,富有江南水鄉(xiāng)之風韻。只是這會子的國庫不足,怕是無法購置珍貴的建材?!?p> 我轉(zhuǎn)一轉(zhuǎn)手腕上的玉鐲,思慮道:“既然要追求自然,那便多為小式卷棚瓦頂,不施彩繪。園墻為虎皮石砌筑,堆山則為土阜平岡,無需用珍貴湖石?!?p> “的確是個兩全其美的妙宗兒。”玄燁著便用象牙箸夾了一塊鮮花玫瑰餅給我,笑吟吟的模樣甚是無害,“這個清清甜甜的,是你最喜歡的味道。”
我依言接過,卻不急著入口,只閑閑道:“這算是犒勞么?”
玄燁一愣,隨即爽朗道:“你是我的解語花,可不能讓你餓著了?!?p> 月光投注下溫柔的顏色,周遭似乎安靜得過了頭,玄燁沉思著,手中執(zhí)著雕刻馥彩流云的象牙箸,綴著的銀鏈子發(fā)出細碎聲響。
我口中含著半塊牛乳菱粉香糕,手中握著的半塊也忘了吃,只癡癡地看著他,原來認真的男子最好看啊。
凝神間,玄燁并不抬頭,只輕輕道:“焓兒,你的口水流下來了,擦一擦罷?!?p> 我竟是傻呵呵一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向嘴角擦去,結(jié)果,分明是干凈的,哪里有口水!
“討厭!”我窘到了極處,隨手抓起一個蘇繡彈花軟枕就往玄燁身上扔,卻被他輕巧地避開了。
玄燁抿了一口獅峰龍井,正色道:“除了湖泊與亭臺樓閣還不夠,皇祖母是禮佛之人,還要為她老人家建造寺廟以及齋宮?!币娢屹澩攸c了點頭,他又道,“那等我都歸劃好了,就安排人力去建筑。”他望著漸漸升高的圓月,聲音像仿佛一汪碧波,在空氣中溫柔地蕩漾著,“等暢春園建成了,我要為它題詩,我每年至少都要去那里待上個小半年,就算駕崩也要在那里?!?p> 我愕然,舉目凝視著他,燭影搖紅,他的容色清俊勝于平日,淺淺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間甚是溫暖,并無一分玩笑的意味。
心下一急,連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不許胡說!”
玄燁親了親我的掌心,握住我的手,低眉道:“這世間沒有人會長生不老的。唐高宗是千古一帝,卻最終服食號稱能夠令人長生的丹藥,以致毒發(fā)薨逝。朕不會步他的后塵,朕要做一代明君,要在自己喜歡的地方老去,死去?!?p> 心底的暖色仿佛是錦繡凝香的桃花,迎著春風一樹一樹盛開到極致。我輕輕道:“玄燁……”
漢白玉階下種著的一樹又一樹玉蘭,在殿前的宮燈下新開著圣潔的花朵,像鴿子潔白的羽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