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八月二十一。
彼日去看望惠嬪，她的病情已經(jīng)好了許多，能夠下床走動，臉上不施粉黛也有稍微的紅潤。
從鐘粹宮出來，轉(zhuǎn)去了上林苑，有灼灼的花瓣漂落在碧澈的太液池，在水里泛著瑩瑩的光，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又隨波逐流，泛濫起潮濕而靡麗的氣息。
過些時候榮嬪迎面走來，一襲杏黃色絲綢旗裝，只繡出青雀與幾樹梨花，頭上插戴燒藍金簪，用白玉雕刻一只紛飛的蝴蝶，另綴珍珠與青金石無數(shù)。
正在榮嬪懷中撒嬌的，是十六年二月生下的三阿哥，彼時兩歲半，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
身后嬤嬤手中牽著的是榮嬪十二年五月生下的榮憲公主，她的眼睛水靈靈的，烏亮漆黑，透過她的眼睛，便仿佛讓人聯(lián)想起有百合花盛開的黑夜，那樣的清澈寧謐。
“藍琪兒，這是凝娘娘?！睒s嬪向我請安之后，示意榮憲公主向我問好。
寒暄半響，聞得不遠處芳草萋萋之上，有一把又甜又膩的笑聲，仿佛風鈴在檐間輕晃。
榮嬪見我不解，走上前一步，悄聲道：“方才過來時，看見皇上在陪湄貴人放風箏，即便是寵冠六宮多年的卿貴妃娘娘，臣妾也不曾見過皇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與之這般親昵。”
我不想繼續(xù)與她假以辭色，淡淡道：“時候不早了，本宮還要回去為太皇太后抄錄佛經(jīng)，失陪?！?p> 話說如此說，等到別了榮嬪，腳步卻不知不覺循聲而去，走到了一處空曠所在，果然看見玄燁與湄貴人在放風箏。
湄貴人身著水紅色團蝶蹙金絲綢旗裝，頭上更是越過宮規(guī)插戴了金釵，金釵上有幾朵海棠花，花蕊處另綴彩色瑪瑙，垂下的流蘇墜著珍珠與紅寶石。
通身名貴珠寶，瀲滟奪目，竟不遜色于宮里的高位嬪妃了。
令我身子微微一顫的是玄燁擁著她，簡直郎情妾意，親密無間的模樣。
我漠然望著二人的身影出神，有清風拂過，稀疏的花木搖曳得日影破碎，仿佛誰的心也跟著碎了。
心底的哀涼仿佛大雪紛飛，寒意徹骨，淚眼迷蒙中，玄燁的面容開始模糊，仿佛小時候夢魘一樣，明明知道是一場噩夢，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
日影深深淺淺地落在窗欞上，格子中細小的灰塵沾了一片稀薄的金紅色的光輝，毫無暖意。
我緩緩地撥弄著九霄環(huán)佩的琴弦，秋風颯颯，寒霜滿天，更顯得琴音之外的哀涼之意。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說亦；女之耽兮，不可說亦?！?p> 這是一首男子負心的詩篇，勸戒女子不要沉溺于虛幻的愛情。
彼時身著深紫色絲綢旗裝，納繡數(shù)朵牡丹，花瓣皆以金線織就，花蕊處綴滿藍琉璃珠子。
頭上插戴喜鵲鳴春金釵，還雕刻了無數(shù)含苞待放的桃花，花蕊處點綴著珍珠與藍寶石。
衣裳首飾繁華艷麗，而心底深處卻漫出無聲無息的寂寞，漸漸浸透全身，我坐在暖閣窗下，望著天邊漸漸向西落下的斜陽，愈墜愈濃，默默無言。
不過多時，狂風卷起飛揚的塵土，在殿閣的上空肆意飛舞。
秋語低低道：“看樣子是要落雨了，這個時候，開窗風大，關(guān)上又悶得很，真真是左右為難?！?p> 我眸色沉郁，瞥她一眼：“好好說話，莫要語帶雙關(guān)?！?p> 秋語連忙解釋道：“奴婢知道如今這局面，您身陷囹圄?！?p> 卿貴妃雖然復寵，但到底不如從前了，又沒了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她若是這個時候去找玄燁折騰，更會惹到厭煩罷了，如今她只顧著自己，才不搭理諸人的怨聲載道。
后宮里沒有皇后，諸人又不敢輕易打擾二位太后，所以自從湄貴人得寵，且越來越過分之后，除了坐月子的宜嬪與尚在康復的惠嬪，延禧宮日日有人前來，她們無非是想讓我去鬧事罷了。
呵！真真是癡人說夢，我哪里會輕易被利用。
這時殿門被輕巧推開，靈雲(yún)與千嬅一前一后閃進來，輕靈得唯見裙裾如荷葉輕卷。
靈雲(yún)笑道：“快要落雨了，天氣怪悶的，奴婢去尚花房選了些飛燕草，清芬滿室，又可寧神，最適宜娘娘。”
我望了一眼地上數(shù)盆飛燕草，淡淡道：“好?！?p> 千嬅端上剔紅松鶴延年圖圓盤，道：“娘娘，這是翡翠西瓜盅，先是西瓜的瓜瓢挖干凈，隨后將切成細丁的火腿與山楂、胡桃、銀杏，再是新鮮的芒果、水蜜桃、龍眼，裝進去并蓋好了，隔著水用文火來燉，一刻鐘即可。”
我望了一眼芬芳綿甜的西瓜盅，又是淡淡道：“好。”
殿中寂靜，很快有雨水傾盆而下，敲打琉璃瓦，撲簌撲簌的冷硬聲，又順著琉璃瓦急速飛濺，大雨帶著纏綿的水汽彌漫四溢，將殿中焚燒的檀香沖得寡淡無味。
吃完翡翠西瓜盅，我打著傘到小廚房做生滾田雞粥與酥脆香橙鴨。
再跟胡玉娘定了五葷六素：河蚌臘肉豆腐湯、腐乳紅燒肉、桂花水晶里脊、干煸陳皮兔肉、瑤柱鮑魚燉蓮子、干鍋春筍、牛乳焗白蘑菇、清炒四季豆、蜂蜜煨紅薯、蒜蓉粉絲娃娃菜、鹵香菌。
風蕭蕭，雨簌簌，彼時已是亥時，雨卻并無停歇的意味，怕是要下一夜了。
漫天滿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與冰冷的氣息，我看著雨水拍打著淺紫色冰綃窗紗，暈開一道道水痕。
“娘娘累了，用點燕窩罷?！?p> 秋語端了血燕上前，鮮紅晶瑩，透亮如璧，一絲雜質(zhì)也無，又趁熱將濃稠的蜂蜜澆上，只有妃位及妃位以上方可享用，而我卻無心動之。
“姑姑，我既傷心又煩惱，我該怎么辦？”我微微仰頭望著她，語氣仿佛是祈求。
秋語思忖片刻，道：“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緊閉宮中，一心求佛，娘娘是否要效仿？”
八月正是夏季與秋季交替的時節(jié)，天氣忽冷忽熱，適時地為我臥病找到最好的借口，為后宮的紛亂做下沉默而尷尬的注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