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十月十二。
彼日梁九功早早便等候在延禧宮,說是玄燁提起我許久不曾去乾清宮了,本想留他喝盞茶再走,可他卻是說還有公務在身,便恭敬辭去了。
梁九功走后,誰也沒有言語,仿佛天地都安靜了下來,只余鐘漏的滴滴答答,那聲音仿佛一場冷冷的秋雨過后,屋檐下積蓄的水珠,一滴滴重重墜落在光滑的石階上,激起沉悶的回響。
我在小廚房做著早膳,主菜是八寶梅花參,為葷菜。
梅花參排列整齊,參體黑亮,鑲有白色的雞茸,點綴著桔紅色的蟹鉗肉、鮮紅的火腿、粉嫩的青蝦仁、金黃的金鉤與翠綠的豌豆,色澤絢麗,汁芡豐滿,咸鮮略甜,香嫩軟糯,八寶與梅花參完美地融為一體。
又熬了陳皮玉米粥,再五葷六素:番茄鱸魚湯、稻香炒蟹柳、焦熘里脊、椒鹽鴨架、紅燒排骨、茄汁茭白、鮮炸黑木耳、素三絲、黃瓜鑲豆腐、豆豉蒸杏鮑菇、酸梅汁佐白藕片。
梳妝打扮之后,前往乾清宮看望玄燁,彼時身著淺粉色繡蓮花雙蝶旗裝,發(fā)間綴有金粟彩寶無數(shù),走動間聞得環(huán)佩玲瓏之聲,搖曳生姿,像是在寂靜初冬里綻放的桃花,嬌美動人。
玄燁斟了酒釀對我笑道:“這是御膳房新釀造的養(yǎng)生酒,八兩枸杞子、三斤鮮三七、十五斤高粱酒,雖然用料簡單,味道卻好極了,若不是你風寒未愈,真想與你舉杯?!?p> 一一凝貴妃娘娘只是受了風寒,微臣知道娘娘不喜中藥,您只要多喝姜湯,熬得濃濃的,再兌點枸杞子,五日接連不斷,很快會康復,只是切記這幾日不許再見風。
前幾日曹芳診了脈,說的話猶在耳邊,思及此我覺著委屈,扁了扁嘴道:“你不許我再喝花茶,都換成了姜湯,每日兩劑,我如今只覺得身子里仿佛有一團火,燥熱極了。”
玄燁摸摸我的臉頰,關切道:“小時候我生病,皇額娘總是熬了姜湯,多喝幾次便會痊愈,焓兒,你現(xiàn)下還有些鼻音?!?p> 閑話半響,想起好久沒有一起繪畫了,玄燁自然應允,取來紅木百寶嵌九獅圖葵花式盒,蓋面多為青金石、孔雀石、綠松石、金星玻璃,鑲嵌九只獅子,一大八小,諧“九世同居”之音,盒內(nèi)盛裝貼絹格盤,收貯模印彩色墨塊一套。
窗外寒風咆哮,殿內(nèi)卻歡聲笑語,溫暖如春,玄燁畫了翠松,我不甘落后,緊跟著紅梅也畫好了。
梅花盛放,花蔭曳地,無數(shù)燦爛明艷堆積的花枝間,有綠色身影靜候在外,仿佛一泓碧潭靜水,默然無聲。
那不是卿貴妃又是誰?果然轉(zhuǎn)眼間便是魏貞進來傳話,說卿貴妃新譜了一首曲子,要彈給玄燁聽。
卿貴妃一襲淺綠色繡牡丹絲綢旗裝,頭上插戴祖母綠金簪,雕刻鳳棲梧桐,另有數(shù)枚青金石并藍寶石珠花,那樣玲瓏而精致,映著她的容顏,有著冷光翠華,讓人無端生了清寒之意。
乾清宮里有許多古琴,諸如,唐朝貞觀年間的飛泉琴、明朝的月明滄海琴、明朝的云外鐘聲琴、明朝的龍門風雨琴、明朝正德年間的聚云琴。其中還有唐朝至德年間的大圣遺音琴,正是玄燁平日里最喜歡彈奏的。嶧陽之桐,空桑之材。鳳鳴秋月,鶴舞瑤臺。
玄燁命梁九功取來的是宋朝的萬壑松琴,卿貴妃褪去指上護甲,素手輕揚,輕攏慢捻間,淳淳音律傳出來,忽高忽低,仿佛有仿佛無,淡若如幻,如絲如縷傳入眾人耳中,裊裊琴音如仙聲般悅耳,纖纖細指撥動變緩,萬物歸于平靜,只留尾音裊裊縈繞。
卿貴妃柔聲道:“萬壑松雖好,可比起皇上多年前賜予臣妾的海月清輝,還是相差得遠了?!?p> 海月清輝琴是南宋的傳世古琴,先帝千方百計才求得,為董鄂妃畢生愛物,據(jù)說琴音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漸漸地,外頭下起了小雨,我聽著窗外的雨,用清水緩緩沖洗杯盞,放入杭白菊與蜂蜜,以滾水沖泡,看著杭白菊一瓣一瓣綻開,有寧神甘和的怡然香氣。
這一年雨水這樣多,連綿的秋雨,下得人的心境全沉了下去,沉到底,那么安靜,一顆心,波瀾不驚。
……
康熙十八年十月二十一。
夜晚已經(jīng)有疏落的清寒,偶爾有風吹過,不經(jīng)意撲滅了幾盞搖曳的紅燭,千嬅側(cè)身逐一點亮燈盞,動作輕緩無聲。
很快煙肉白菜粥與六葷六素端了上來,有我自己做的,也有小廚房做的。
黑蒜頭水鴨湯、生煎翅、八寶布袋雞、鵪鶉蛋燉豬蹄、黃豆燉鯰魚、炙羊排鍋子、韭菜炒香干、白玉佛手、醬燜四季豆、荷塘小炒、香酥冬瓜條、素燒蒜苔。
天氣漸寒,宮中十月十五起,每頓飯都會添鍋子,鍋子可供溫熱,防止菜品過快涼去,倒是吃得安穩(wěn)妥帖。
我指著一道淋了冰糖腌的玫瑰鹵子的鵪鶉蛋燉豬蹄,微微皺眉:“這也忒油膩了,出下去肚子不舒服,撤了罷?!?p> 秋語應聲去了,不過片刻又回來,手中捧著八仙紫蓮甜白釉瓷碗,卻是地三鮮炒海三鮮。
“方才的黃豆燉鯰魚娘娘進得不香,不如嘗嘗這個,奴婢剛讓小廚房做出來的。”
我依言嘗了嘗,并不如何喜歡,故又多吃自己做的兩道葷菜。
八寶布袋雞這道佳肴的烹飪極為講究,難就難在剃骨,要將每一根骨頭都剔除干凈,還得保持形狀的完整,一個廚師若是沒有幾年的剔骨經(jīng)驗,是做不好這道佳肴的。
我熟練地剃骨之后,將烹制過的瑤柱、海參、魷魚、冬菇、冬筍、蹄筋攪拌均勻,塞入完整的雞體中,上屜蒸制一個時辰,箸至肉爛,柔嫩滑潤,有仿佛豆腐。
另一道是生煎翅,先用利刀在雞翅膀上劃開密密麻麻的口子,用生粉揉捏,將蒸熟變得軟糯的紅薯壓成泥,裹在雞翅膀上不停地缽碾,這樣一來筋絡碾碎,便不再不難嚼了,而且紅薯被壓進肉間的縫隙里,最后涂一層大豆油再放到花生粉里滾一圈,上鍋生煎一會兒就熟了。
我夾起一塊入口,肉嫩得入口即化,很香!但似乎又與一般的雞肉不太一樣,先是香脆、再是軟糯,最后還有些麻辣的感覺,等吃完了回味又是滿口的奇香。
寂然飯畢,我喝了一口茶水,奇道:“這是普洱?”
秋語溫柔笑著:“娘娘方才用了晚膳,奴婢想著,天冷總要多食葷腥,又添了陳皮與決明子,消垢膩,去積滯,極好呢!”
窗外有幾株楓樹,殘紅片片落索,從薄薄的霜露里透出一絲刺目的暗紅,鉛云低垂,暗暗壓城,有簌簌的響聲“撲嗒撲嗒”打在檐上。
我黯然片刻,靜靜地望著窗外烏沉沉的天空,道:“天暗下來了?!?p> 秋語望了幾眼,笑道:“娘娘,是下雪了呢?!?p> 我淡淡一笑,道:“是啊,十月末了,是該下雪了。”
秋語為我披上紫紅色繡祥瑞春桃坎肩,關切道:“奴婢替娘娘換個新的手爐暖暖,再加兩個炭盆進來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