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顧承御做了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流光慢轉(zhuǎn),盈盈睜眼,竟是回到了那年仲夏。
細流潺湲,粼波斕曦。
小河洲邊,輕風裹著荷香裊裊,分明人來人往,卻唯有那襲白衣,入了他的眼。
淺笑似水,眉眼如畫。
正陽之下熙熙攘攘鬧聲不斷,熱汗?jié)L燙盈盈,一時間,竟也因著那抹清貴之景添出舒爽幾許來。
心里熱燙滾過兩番,他手握折扇一柄,廣袖青衫,緩步近前。
深深呼吸幾息,他鄭重作揖:“小生顧承御,敢問姑娘芳名?”
她烏睫輕垂,微微屈膝回敬半禮:“允今安?!?p> 那年。
碧波蕩漾,鴛鴦嬉間。
他深深凝她幾許,凝起心里滾燙一片。
他道:“結(jié)識安兒是我之幸,不知,安兒高興否?”
煙視目光倉皇而逃,眼下卻早已浮云成片。
那年。
及冠之禮,一遍遍細細撫過那精巧玲瓏的骰子,他想了又想,最終只揮筆落下一字:“知?!?p> 那年。
繁華流光,歲月靜好。
他輕輕問:“安兒覺著我……何如?”
她沒有接話。
盯她半晌,分明已近前半步,但見她微微怯紅的眉梢,他又本本分分退了回去。
只問:“如果安兒愿意,今兒我就叫母親尋個好日子上門提親,可好?”
允今安就把頭垂得更低了些:“這些,自有兄嫂做主,你問我做什么。”
那年。
鳳冠霞帔,含笑似蜜。
幾欲撼動半個上京城的迎接隊伍,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他親自迎她過門,敬拜天地,共飲合巹。
揭扇,結(jié)發(fā)。
他接過她那酥弱指骨,愛不釋手:“娶得安兒,是我之幸,此生,我定不負你。”
那年。
他踏著暮陽回府,煙火裊裊,幼子奔逐。
她獨身坐在窗邊,輕捻銀針繡著紅巾并蒂蓮。
斜陽若影,美景如畫。
他輕步走向她,說給她買了她惦記已久的八珍糕,捂了半日,還熱乎著。
然后說她先歇會,莫要傷了眼睛,她反笑他汗巾舊了,又問新繡花樣可能入眼。
那年。
繁華落盡,外頭候滿了他們的子子孫孫。
他撫過她斑白鬢發(fā),滴滴答答落著眼淚,邊嫻熟的說著年輕人也說不出口的肉麻話。
她就笑:“煩了一輩子還不夠,再說下去,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不夠。這輩子,下輩子,有安兒的地方,就永遠不夠?!?p> 那年。
“阿御…”
彌留之際,她細顫著聲音輕輕喚他。
他佝僂著上前:“為夫在,為夫聽著,安兒你說,為夫都記著?!?p> 盯他半晌,她就笑了。
指骨動了幾下,卻是抬手都沒了氣力。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皺紋滿布的臉蹭了蹭。
喉頭哽痛幾番,他道:“安兒莫怕,上回御醫(yī)說得那樣兇險尚且無恙,安兒吉人天相,這次……一定能再熬過來。
日后,為夫吃齋念佛,多加行善積德,一定能叫佛祖憐憫,佑安兒百年長庚。”
“安兒你瞧,為夫年長你這許多,如今身子也如此硬朗,你定還能撐過來。
一切有我,一切還有我,為夫一定會替你撐過來,安兒莫要怕……”
“安兒……安兒…”
廝殺四方,豐功偉業(yè)之人,年邁到兒孫滿堂,卻猶是威儀四座之人,到了這一刻,竟也哭的像個耍著賴討要糖果的孩子:
“安兒可說了,要陪我遲暮,伴我古稀,這還差幾年呢。
細數(shù)這些年,為夫可是從未誆騙過你,便是公平,安兒也要說話算話,安兒不能不要我?!?p> 她只輕輕搖頭:“…不夠…
這輩子,還不夠…”
大夢初醒,顧承御徐徐睜開眼。
失神目光大抵游移一番,一如方才的夏風正好,和煦恬靜一片,
亦如方才所見的裝潢,方才所觸的枕邊濕透一片。
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這個地方多了股難以言說的甜腥氣息,直沖喉腔,叫人難以下咽。
原來是夢啊。
顧承御斂眸長長嘆了聲。
美好的,終究只是夢啊。
那夜。
各個都以為醒了第一件事就該大發(fā)雷霆的他卻是突然收了性。
靜靜的躺了很久很久,然后叫拾一送她回來。
見到她后,也不急著做什么,甚至連早些時辰發(fā)生的事都絕口不提,只像常人夫妻那樣,帶著幾分責備的語氣說她怎么又不肯吃飯,問她餓不餓,熱不熱。
然后邊接了藥碗親手給她送去。
平靜如水,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若非說不同尋常,那便是此時的他分明滿臉煞白,滿眼渾身都透著疲倦無力,卻只目光灼灼看著她,滿眼滿心只載她。
但在允今安看來,此情此景,唯有毛骨悚然,森戾非常。
當即渾身一陣細顫,下意識就躲開了。
顧承御就把藥送近了些。
她再躲,他就端起藥碗輕輕吹了下,然后執(zhí)著小勺送去。
像是深沉壓迫,又像憐乞求寵。
但不論是哪樣,也不會對無能為力的現(xiàn)狀改變半分。
允今安當即小臉兒一偏,邊冷聲道:“要殺要剮,只管來就是,為了對付一個我,顧侯手段層出不窮,不累嗎?”
如充耳不聞,顧承御把藥直接送去她嘴邊:“安兒乖……”
后果可想而知。
允今安一抬手就揮翻了。
湯藥肆濺,污了床幔袍衣淡痕斑斑。
顧承御下意識就握了拳。
卻也知道兩人如今已然徹底扯破臉面,他要再不退讓著些,以她的性子,只怕是真的會來個玉石俱焚。
倉惶目光閃躲幾圈,顧承御突然笑了下:“安兒可是嫌藥苦了…”
好像也不用她來回是也不是,他說完后,就徑自起身去取了糖糕和凝露羹來:“有這些,便是不苦了吧?!?p> 他眉眼低垂,偉岸身形微微佝僂著,嗓音指骨都帶著微不可察的細顫。
分明卑弱至極,落人眼中,卻是礙眼至極。
“怎么不看一眼,可是不合胃口?!?p> 仿若看不見她神色,他就自顧自的點點頭。
“安兒愛吃八珍糕,這些日子沒見著了,想是惦記呢吧。
那…為夫,這去給你買。去、給你買……”
邊說去取了身干凈衣物,作勢套上身就要出去。
但沒動兩步,他又顫顫巍巍的退了回來。
“外頭黑了,不然,安兒就先吃些別的,等天亮了,為夫再給安兒去買?!?p> “安兒乖,為夫這次,一定說話算話,等明兒,一定給你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