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若寺
眼前這座山門緊閉著,氤氳的霧氣讓它看起來古老而蒼涼。上次來這里是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七年過去了,沒落的沈府如今換了新主,昔日風(fēng)光無限的丞相宅邸,現(xiàn)在只是江南巨賈的私宅之一。
宅里剩下的舊人不多。我一連去門口守了幾天,終于見到聽瀾曾經(jīng)的奶媽黃婆婆。她說,聽瀾六年前就出家了。
出家的地方,就是眼前這座空若寺。
開門的是個看不出年齡的尼姑,臉上有大片的燒傷痕跡,奇丑無比,我一怔,她似乎也嚇到了,站在那里不動。
“什么人啊,丑姑?!币粋€胖老尼走了過來,姿態(tài)臃腫滑稽。
丑姑?真是人如其名,我心想。
“在下程珂。聽聞一位故人在寶地出家,我來尋她?!?p> “前朝亡國以來我們這收留過許多人,這幾年來來去去,還在寺中的也沒幾個,不知施主要找的是哪位?”
“前朝宰相沈邕的長女,沈聽瀾。”
老尼頓了頓,看了一眼丑姑,說,“施主隨我進(jìn)來。”
老寺破敗,潮氣逼人。我隨她進(jìn)到里院,涼意越發(fā)深重。
聽瀾這些年就住在這種地方嗎?
“吱呀——”木門推開,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這就是聽瀾生前住的屋子。”
“你說……‘生前’?”好像身體里有什么被突然間奪走,我連話也說不清楚,只感受到這四周鋪天蓋地的涼。
“聽瀾三年前就……她是個好姑娘,只可惜……”老尼長嘆一聲,說“她等了你很久?!?p> 是嗎。我來遲了。七年長得像一輩子。
七年前燭戎來犯,我?guī)П稣?。王城里二皇子勾結(jié)燭戎,一夜逼宮,天子暴斃,滿朝文武盡數(shù)倒戈,丞相沈邕自縊。整個王朝像一片羽毛,輕飄飄地改了名字。
戰(zhàn)場上猩紅的血裹著森森的白骨。后方傳來滅國的消息,我遣散身邊為數(shù)不多的親兵,投了燭戎,卻被郡主常嬰軟禁了七年。
所有人都以為程將軍戰(zhàn)死了,是前朝最后的英雄。
可是程珂還活著,在異國做了卑躬屈膝的奴才。
聽瀾至死都不知道這些。
我一連幾天精神萎靡,夜里飲酒,白日里長睡,老尼便讓我在這里暫住幾日,待平復(fù)了情緒再離開。
“施主,吃點東西?!背蠊妹刻焖惋堖^來,放下時只說這么一句話便走了,她的聲音也不好聽,沙啞艱澀。
我聞到她身上有熟悉的味道。
“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她怔了怔,幾天以來我們都沒有交流,她大概也沒想過我會主動開口。
“……很像聽瀾身上的味道。”我補(bǔ)充說。
“聽瀾施主想必是個很好的人,你這樣惦記她。”她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來。
“她很好。我七年前就該迎她過門的,我回來太遲了……”
“施主為什么不早點回來?”她問道。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她會這么問。
“施主七年前錯過的事情,有七年可以彌補(bǔ)。施主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她接著說。
昏暗中她的聲音略帶哭腔。
“我……我有難言之隱。”我心虛起來。她似乎紅了眼眶?!俺蠊?,你這是……”
“想起故人了……施主吃東西吧,養(yǎng)好身體,早日返程。”
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晚上照例去酒樓。聽瀾若知道我現(xiàn)在這樣,少不了要說我。
可是她已經(jīng)不在了。
我這樣想著,一個人喝悶酒。樓上吵吵鬧鬧,歌舞聲、說話聲和酒壇碰撞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好不熱鬧。
“樓上這是干嘛?”我抓住一個小二問。
“這是余四公子宴請賓客,說是慶祝得了紅顏知己?!?p> “說得好聽,不就是些紈绔子弟跟風(fēng)塵女子?”旁邊的大漢插嘴道,說罷同行的幾個人哈哈而笑。
我只覺得吵鬧,便想喝完這壺就走。
不一會兒一群人說笑著從樓上下來,我猜這便是那大漢說的紈绔子弟和風(fēng)塵女子。
我厭惡極了這些人,轉(zhuǎn)頭不再看他們。恍惚間我好像在其中看見了熟悉的面孔。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張臉。
可是,她們不是說,聽瀾已經(jīng)……
那是她嗎?我僵在原地。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目光停留了許久。
“聽瀾!”我喚她的名字。她突然站住,許多人全都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一時間我什么也顧不得,便沖進(jìn)人群拉住她。
那只手是溫?zé)岬?,聽瀾活得好好的,就站在我面前?p> “喂!干嘛呢!碰我的妞兒?”帶頭的人喊道,他一身酒氣,身上裹著價值不菲的綾羅綢緞,就是他們口中的余四公子。
人群騷動起來。
“來人!”那人大喊一聲,十?dāng)?shù)個家丁圍過來,皆是夾槍帶棒。
“你攔得住我么?”我扯開領(lǐng)口,露出頸上的狼刃刺印,那是常嬰刺在我身上的,燭戎獨有的印記,是讓中原百姓避之不及的東西。
曾經(jīng)讓我恥辱不堪的刺印,現(xiàn)在成了幫我脫困的利器。
“失敬失敬……”那人里面滿臉堆笑,咧開難看的嘴,“小的方才唐突了,大人莫要怪罪……”說著人群便點頭哈腰地讓出來一條路。
我?guī)е牉懽叱鋈?。我不敢回頭,怕看到她的眼睛。我不知道會從那里面看見什么,訝異,驚喜,還是失望。
一個昔日才俊,一個前朝名門,今日重逢,一個叛國懦夫,一個風(fēng)塵女子。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她活著,活著就好,什么都有盼頭。
“空若寺的人說,你三年前就過世了……為什么……為什么在那種地方……”
“全天下的人都說程珂死了,”她語氣冰冷,我知道那是失望,“你又是為什么留在那種地方?”
“我……我有苦衷?!?p> “我爹過世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沒有幾個地方容得下我……我總得活下去……空若寺自身難保,我不能再添亂……”
“聽瀾,”我看著她,她那雙眼睛比七年前變了太多,“跟我走吧。七年前我就該娶你?!?p> “這七年你一直在等著見我嗎?”
“對?!?p> “你就沒有喜歡上別人?”
“……沒有。”
“那我們?nèi)ツ睦?,去燭戎?”
“不。我不會再去那里。我們找一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就我們兩個,外面的事情什么都不管,只有油鹽醬醋,就這么待一輩子?!?p> 聽瀾不說話,低垂著頭。興許還不能接受。但這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深夜里回了空若寺,過兩日便動身。
清晨我早起為聽瀾煮粥,丑姑也在準(zhǔn)備給我做的糕點。
這姑娘丑歸丑,心地卻很善良。我這樣想。
“今日怎么有空親自煮粥?”丑姑說,卻不抬頭看我。
“昨晚,我找到聽瀾了……她沒死?!?p> “真的?”
“怎么會有假?我總不可能認(rèn)錯她吧?!?p> 我看不清丑姑的表情,她好像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
許久,她說“你要帶她回燭戎嗎?”
“我不可能回去。我在那里被軟禁七年……他們給我三個月的時間回中原,三個月后我就得回去迎娶郡主……”
丑姑手里的動作停了下來,“娶誰……有區(qū)別嗎?……如果非要比,我倒是覺得郡主好一點?!?p> “當(dāng)然有區(qū)別。我只想娶聽瀾?!?p> “一定要是聽瀾嗎?”
“對?!?p> “那萬一……”
“你在這兒??!”聽瀾突然走了進(jìn)來。丑姑便不再說,低下頭忙自己的事。
“我來為你煮粥。你不好好歇息,怎么跑到這來。”
“我不來還不知道你還要娶郡主呢……”聽瀾小聲說著,我看著她吃醋的樣子,一時間竟覺得好像回到了七年前,什么都沒變。
“我不會娶她的?!蔽铱粗?。可是她眼里似乎沒有我期待的那種欣喜。
“我知道?!甭牉懙恼Z氣似乎變得冷淡起來。也許還在鬧小脾氣,我想。
“干嘛煮紅豆啊,我不要紅豆?!甭牉懲蝗徽f。
“我記得你愛吃的,便特意煮了?!?p> “現(xiàn)在不愛了……算了算了,你回房歇著吧,我來煮?!?p> “好。”很久之前我就在想著今天這一幕,我喜歡和聽瀾一起的細(xì)水長流的日子。
一會兒聽瀾進(jìn)來了,端著熱氣騰騰的粥,身后跟著丑姑,端著糕點。我一眼就看出來那是杏仁酥,我最愛吃的,不曾想她也會做。
“丑姑,你就先出去吧。我們有話要說。”聽瀾笑著說。
丑姑愣了一會,才擠出來一個“好”字。她在聽瀾面前沒有往日的平靜,總是一副緊張的樣子。
丑姑出去了,門被她輕輕關(guān)上。屋里只剩下我們倆。
“喝粥吧。嘗嘗我的手藝?!?p> 我端起來,嘗了一口,是很熟悉的味道。之前并不曾喝過聽瀾煮的粥,卻覺得莫名的熟悉。
“怎么樣?”聽瀾問。她微微笑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表情看起來很不自然。
“聽瀾的手藝自然是好的?!蔽倚πφf。
“我之前煮同樣的粥給你,你可不曾這樣稱贊過我?!彼惫垂吹囟⒅?,我有些發(fā)怵。
“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
“你身邊一直藏起來不讓我看的畫像我找到了,我知道你忘不了她,”她猛的站起來,“但你也不該騙我——你說好三個月后回來成婚的?!?p> “你,你是常嬰?”我僵在原地,沒想到她會跟來。“那聽瀾呢?聽瀾真的過世了?”
“你愛的聽瀾一直都在這寺里,”她冷笑著,撕下臉上的假面,露出那張七年來讓我寢食難安的臉,“這張假面便是照她做的?!?p> “她在哪兒?你把她怎么了?”我?guī)缀鹾傲顺鰜?,腹部開始隱隱作痛。
“朝夕相對而不識,我真替你悲哀?!?p> “是……是丑姑?”
“我比你早一步找來這里,這里所有的人都被我買通了。她的臉和聲音也是我毀掉的,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腹部的劇痛越來越明顯,我額頭滲出汗來,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盯著她。
“她也知道你叛國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她也是為此出家的……你在幻想什么?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她憑什么等你七年?我呢?堂堂燭戎郡主又為什么非你不可?”
“所以……你要殺,殺了我……是嗎?我想再看看聽瀾……”我?guī)缀跏前蟮恼Z氣。
“她不想見你,”常嬰說著打開門,“她恨你?!闭f罷她走了出去,門關(guān)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恍惚間我看見外面的火光,然后是濃烈的煙味,火勢越來越大,終于蔓延上我的身體。
為什么?為什么是這樣的?我好像聽見丑姑,不,是聽瀾的哭喊。
她好像沖了進(jìn)來,我看不清,也聽不清……
燭戎史載,郡主常嬰自焚于中原空若寺,一同發(fā)現(xiàn)的還有兩具尸體,身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