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入天青影
過了戌時正刻，羅保朝乘轎而歸，披星戴月，趕回家中時，玉懷璧正在房中擦拭著一把金刀。
“回來了?！甭犚婇T軸轉(zhuǎn)動聲，玉懷璧也不去看，只是靜靜地擦著這把刀，燭火之下，閃爍著金光。羅保朝一眼就看到了這把刀子，心里一沉，但面上還是十分平靜，走近跟前，輕輕拿起燈架旁的剪子先把拉得老長的燈花剪掉。
“夫人，這燈這么暗，仔細(xì)著眼睛。”他復(fù)又放下剪子，坐在了玉懷璧跟前。
其實，見著他平安回來，玉懷璧心里已經(jīng)是落下一塊大石頭。她把金刀子攥在手里，定了定心神，問道：“皇帝說什么了？”
羅保朝官帽都還沒摘，便答道：“哦，就是申飭了一些官員，不打緊?！?p> 多年的夫妻那就是各自的心腹，誰肚子里那點花花腸子都不用說就能猜到。玉懷璧挑了挑眉毛，酸澀的眼睛算是得了休息，一股子清淚瞬時潤了眼眶，“今天，輔國公夫人不知道聽了誰的話，跑來咱們家哭了一通，求我到皇帝面前說幾句話，言辭之間還涉及到你，聽她的話，好像皇帝要治你的罪了，我沒多留她，幾句話把她打發(fā)了回去?！?p> 羅保朝聞言面目嚴(yán)肅起來，二目暫凝，疑惑道：“這就怪了，今日輔國公在朝堂并未受到任何訓(xùn)斥，她為何突然慌張？”
玉懷璧沒答話，而是搖了搖座邊的一個銅鈴，不一時，門外便進(jìn)來丫鬟送了白水，“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喝口水吧?！绷_保朝接過水來，喝了半盞，方道：“今日皇帝并沒有很憤怒，除了尤濟事的幾個黨羽被革職查辦，其余的官員倒還好，知本接任了尤濟事的位置，現(xiàn)在是三寺統(tǒng)的大總統(tǒng)?！?p> “誰？高爵??？”玉懷璧微微驚訝。
高爵，字知本，趙縣人。和羅保朝是同窗故交，二人又都是一年考中，入仕為官。
“是啊，知本這次，算是臨危受命了?！绷_保朝又慢慢喝下了剩下的半盞，遂把杯子放在桌案上。
玉懷璧點了點頭，眼神盯緊了對面一個插著桃花枝的花瓶，嘆道：“這么多年，他終于有了出山，看來啊，以后薛紀(jì)英非得騎到我頭上來不可?！毖o(jì)英，高爵的正房元配，文嗣院大博士薛赫的女兒。
說起來也有趣，高羅二人情同手足，好比兄弟，可偏偏這兩位夫人水火不容。玉懷璧總是嫌棄薛紀(jì)英矯揉造作、弱不禁風(fēng)，薛紀(jì)英又看不慣玉懷璧大大咧咧、不守規(guī)矩，二人見面就是針芒相對，免不得冷嘲熱諷，誰都不服誰，誰都又說不過誰。
羅保朝淡淡一笑，一手握過夫人的手來，溫柔道：“這便是你拿著先帝御賜的劈旨金刀的原因？想把陛下頒布的旨意劈回去？”
玉懷璧抿了抿嘴，也笑道：“我這是要去劈了薛紀(jì)英，讓她嫁了個好男人，我不服?！?p> “怎么，夫人是覺得我不是個好男人？”羅保朝貼近了她的臉，頗為曖昧。
“哼，你自己說你自己是不是?！庇駪谚涤行┠樇t。正趕著一支蠟燭的燭花太長，壓滅了火芯兒，屋子里一時暗了許多。
羅保朝攬過她的頭來，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緩緩道：“說你聰明機靈，是一點都不錯，明知道我有事情瞞著你，你就是不肯親自問出口?！?p> “你要是不自己說，我問什么?！?p> “好啊，那我便告訴你，陛下特擢升了我任命敕事監(jiān)大監(jiān)一職，負(fù)責(zé)政令的頒布與落實以及，監(jiān)察百官?！绷_保朝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是玉懷璧不傻，她知道，監(jiān)察百官是需要何等的信任。
如今皇帝多疑，能得此高位，不知道是福是禍。
“我只求你平平安安。”玉懷璧說完，長舒了一口氣。
羅保朝調(diào)笑道：“怎又不是剛才艷羨旁人升官發(fā)財?shù)臅r候了？”
此言方落，玉懷璧猛地坐直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你這官兒和高爵的一比，哪個高？”
外頭守夜的小廝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一只黃鳥從樹枝中穿了過去，燭影搖曳，紅焰跳爍，窗邊高頸灰青花瓶的影子倒映在窗欞上的白玉紙上，亞賽一只鳳鳥，引頸高吭。
此時，羅保朝細(xì)聲細(xì)語地笑道：“自然是你夫君位子更高，哪能讓夫人你落了旁人半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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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一場濛濛小雨的功夫，瓦檐還沒濕透，來不及點數(shù)完落下的報春知，廿六這天，羅明便早起隨著羅沉去天青影讀書。
大魏學(xué)堂砥柱，便在天青影。此學(xué)堂毗鄰東宮，前身乃是清河世家族學(xué)，再溯源追本，可以歸到大裂時期的沂蘭學(xué)宮，可謂是盡出人才的寶地。天青影，取名自“天子乘驂騑，青云自相見”，先帝借魏賢王崔嘉的《好學(xué)賦》來勉勵自己的后代兒孫，崔嘉說書本便如好馬，帝王多讀書，有如乘駿馬飛馳，就連天上的云彩都會趕來相附。后綴“影”字，意味要眾人借鑒，形好學(xué)之表，影百家之絕。
“這就是天青影的來歷了。”羅沉搖頭晃腦地將天青影的名字來由解釋清楚，然后深深打了個呵欠。
元也不怪他，他已經(jīng)有七日沒有上學(xué)堂，學(xué)堂就要寅時正刻起床，坐著馬車往東宮去。這個點，天還沒亮，怎么可能不困。但看羅明，卻神采奕奕。
今天起床，羅沉特意叮囑小晴給羅明梳個公子哥的發(fā)髻，別再整那么孩子氣的頭型，去了免不了要給那群人亂編排。今日的羅明，扎了一個抱玉髻，用棗紅色的發(fā)帶綰住了，小晴昨天又給他修了修發(fā)邊，看起來倒也整齊。再一看身上穿的衣服，是去歲興起來的錯花織錦，軟和還舒服，圖案是梅竹贊，腰帶也不錯，用的是虎皮絨，比羅沉的鹿皮還要好。兩個人的書箱倒都是一個款式，烏文木做的四方歸正書箱，上層放文房四寶，下層裝書本課業(yè)，玉懷璧還擔(dān)心羅明餓肚子，又給拿了一只六角樟木匣子，里頭放著許多點心。
羅沉倒很開心，自己弟弟穿著體面，到底是給自己長臉。
這時候，羅明抹了一把臉，拈了拈手，遂問：“哥，你給我涂的到底是什么啊。”元是羅沉擔(dān)心羅明不夠光鮮亮麗，討了小碗一盒桃花粉，給羅明撲在臉上，小晴在旁邊看著，沒給撲多，顯得就是更白凈了而已。
羅沉聞言粲然一笑，“這叫提神粉，怕你第一日上課，頭腦發(fā)昏?！?p> “那哥你怎么不抹？”
“哥這不都習(xí)慣了嗎？”話還沒說完，羅沉就張大了口打了一個呵欠，眼淚都流了出來。
羅明看了便咯咯直笑，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好香。
馬車倒很快就來在了天青影的門外，兄弟二人下了車，面前正門大開，當(dāng)中七層矮樓梯，左右是一對守門的獅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羅明抬眼看去，門上正懸牌匾，書著漢書“天青影”三個大字。
“走吧，咱們來得早，進(jìn)去之后先見見老師。”羅沉早就上了臺階，回身招呼羅明。
羅明不敢怠慢，提著書箱小跑著上了臺階。二人進(jìn)了門，正對著是一座影壁，畫著六子求學(xué)圖，繞過影壁，進(jìn)了中庭，左右擺著十二盆君子蘭，并著四角的青圣松，十分高雅潔凈。此處上課的正堂敕名“廣學(xué)”，均為男子，另有一西廳，名為“靜寧”，均為女子。男女有別，教授男孩子的是當(dāng)今太傅沈可人，他的妹妹今年元月剛封為昭陽殿沈妃，也是滿門的風(fēng)光無限。而西廳的老師則是皇后宮里的司教大人，平素只是管一管長門宮的書籍，帶女孩子們也都是讀讀女史、女德、女訓(xùn)等。有不聽話的女孩，就會偷偷跑到廣學(xué)堂外聽講，其中猶以兩位公主為甚，司教并不敢管束，只能聽之任之。
“這位就是老師，當(dāng)今太傅，沈可人。”二人來在廣學(xué)堂門口，隔著一道竹簾，羅沉小聲對羅明說。
羅明往里探頭看，便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正坐在矮榻上，但看不清楚在干什么。
正這時，里頭坐著的沈可人聽見外頭的窸窸窣窣之聲，便問道：“是誰在外面？”
羅沉一拍羅明的肩膀，二人便立時站直了身子，羅沉清了清嗓子，恭敬道：“沈師，弟子羅府羅沉，偕幼弟羅明來了。”
“羅沉啊，快進(jìn)來?！?p> 羅沉不敢怠慢，撥開簾子就走了進(jìn)去，羅明緊隨其后，小心謹(jǐn)慎。此屋子里倒是寬敞，放眼看去，一共是二十三張小幾，桌案左邊各點一支高足燈，倒十分明亮。再看沈可人坐的地方，背后張掛著四屏畫，是展未冊的《山光四時圖》，羅明偷眼觀瞧，從左至右，分別是《春云遮月圖》、《夏日飛雀圖》、《秋雁歸峰圖》、《冬雪聽松圖》。畫下又有兩條案，上供錦匣四只，并不知道是什么。這位沈太傅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一張漆紅的無弦琴，他手正扶著此琴看著二人，身旁裊裊白煙升起，卻聞不著什么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