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影里的事情已在幾家高門大戶里傳開了,羅沉自己在房間里正抄著《良孟氏》,不想母親突然闖進來,不由分說便一下子抱住了羅沉。羅沉手里的筆一甩,墨點子四濺,整篇抄錄的都作廢了。他尚不知母親所為何事,看著自己的努力突然白費,便不覺唉哉起來,“娘啊,娘!我這剛抄了一篇,這下可好,不成了!”
玉懷璧心疼兒子,此時哪容他說話,只道:“我的兒啊,你在學堂里受了欺負,怎么回來也不跟娘說一聲啊,那蔡書臣如此輕待你,你為什么不跟我說?”
羅沉掙扎著從母親的懷抱里出來,很是不解,問道:“是高屹來說的?”
玉懷璧旋即捧起他的臉來,自己的眼里滿是心疼,責備道:“不用管是誰說的,你為什么不回來告訴我?”
“高屹的話可真多?!绷_沉撇著嘴道。
“你這孩子,不是高家哥哥說的,你啊,你為什么不跟娘講呢?”玉懷璧此刻心里恨不得去扒了那蔡書臣的皮。羅沉長舒一口氣,平靜了心情,才道:“這件事情本來就是我做的不對,上學老師責罰不是應該的嗎,再說了,我都習慣了,我就是學不會,也記不住,我倒是想他不讓我去天青影了呢?!彼睦锩靼字?,對他這種不學無術(shù)的學生來說,老師責罰,又或者是辱罵,那都是應該的。
“什么應不應該?兒子,他如果是提點你,或者是嚴厲對待你,娘沒意見,從前,一晚上讓你抄十遍二十遍的,娘沒有一句不是,可今天他過分了,兒子,娘知道你懂事,可是也不能一味地瞎懂事,凡事都有個度,但凡那蔡書臣是個好老師,今日就不會跟你說這些話,只這一點,娘就得給你做主?!庇駪谚的膬耗懿恢雷约旱膬鹤?,可還是苦口婆心地給他講道理。
羅沉邊聽邊點頭,卻不往心里去。
看著羅沉一副乖巧模樣,玉懷璧愈發(fā)疼惜,一直撫摸著兒子的面龐,又是語重心長道:“書讀不讀的會,在其次,圣賢之人的心思,要是人人都會,人人都懂,也沒什么意思了,但是,態(tài)度最重要,若是因為旁人罵你、笑你,你就不學了,那才是愚笨?!?p> “娘,我知道,我這不在這兒抄書嘛?!绷_沉突然為這句話所煩,自己明明就在學習,可是母親竟然還在說教自己。
“娘知道,可是你得記住這句話,明白嗎?凡事看自己,而且得靠自己,天還有塌下來的時候呢,你靠誰靠得住?”玉懷璧一皺眉頭,但眼睛還是緊緊盯著羅沉。
羅沉可不想再聽母親的大道理,便拼命點頭,惹得玉懷璧憋不住笑,佯作打了他一巴掌,才讓他停下。玉懷璧這才站起身來,一眼就看見桌子上鋪著的被墨漸染的文章,看了片刻,遂道:“罷了,別寫了,跟娘出去一趟?!?p> “去哪兒啊?你不在家看著弟弟了?”羅沉有些不解。
“咱們一會兒就回來。”玉懷璧微微一笑,“趕緊收拾一下,換身兒衣服,咱們?nèi)ヒ惶说靥柋at(yī)堂?!?p> 羅沉一怔,這自從羅明的病查明病因之后,母親第一次在他面前提這個地方。難不成,今日能跟著母親去鬧上一鬧?
“得令,母親大人!”他突然喜笑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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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上東都的地號保醫(yī)堂,鳩茲的仁寧天一堂,還有上黨的杏壺居,這是大魏揚名的三家醫(yī)館。地號保醫(yī)堂的徐克病,仁寧天一堂的陳敏,杏壺居的沈長虞,三人都是國醫(yī)圣手。有道是醫(yī)者仁心,醫(yī)術(shù)其次,醫(yī)者心為先,玉懷璧從小就聽祖父講這些回春妙手是怎么救死扶傷的,也打心眼里敬重醫(yī)者??墒?,事到如今她坐在去往保醫(yī)堂的馬車上,卻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保醫(yī)堂要平白無故的害人。倘若是有天大的仇怨,另當別論,但是素來無結(jié),而且兩家先前還有友緣,這其中還會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暗結(jié)嗎?
思想著,馬車便慢慢停下,玉懷璧還在想事,羅沉看了外面一眼,遂道:“娘,咱們到了?!?p> 玉懷璧定了定心神,方點頭道:“走,下去?!?p> 待下了馬車一看,保醫(yī)堂外進進出出的人不少,拴馬的樁子也都滿了,她便吩咐車夫到外街去等候,又讓一個隨車的丫頭去三條街外的鋪子買一盒云片并一盒棗子糕回來。吩咐完了,她抬頭看去,偌大的牌坊上書寫著地號保醫(yī)堂,一看就是風雨著透過,經(jīng)年日曬的匾額。
任你浮屠多造,也要說清因果!
母子二人寬步入室,讓過了看病之人,一進內(nèi)便來至在大柜前,門引見這兩人身著打扮具是不俗,便知道是有身份地位的,趕緊上來問詢:“您二位是來問醫(yī)還是抓藥?”
玉懷璧很客氣地答:“都不是,我們來找人。”
“您瞧,咱這是醫(yī)館,您要來找人那只能是找大夫了。”門引笑了笑,卻還是問:“您說吧,哪位大夫?!?p> 玉懷璧看他面善心好,于是不由得也放了三分怒,輕輕道:“徐克病?!?p> 門引一怔,旋即賠笑道:“哎呦,您是羅府的夫人吧,我這有眼無珠的,我們先生說了,您來了,就里邊請。”玉懷璧倒是沒想到,徐克病已經(jīng)安排到了這一步。她旋即點了點頭,一手攬過羅沉,跟著門引向前去了。
穿廊過院,來到一處安靜院落,只是看去有些古樸雅致,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草藥香,似乎是要沖破人的鼻子,沖進腦仁兒里似的,讓人發(fā)暈。
“此處是七災庭,您這邊請。”門引伸手向一側(cè)指路。
羅沉心里一咯噔,站住了腳,玉懷璧本想叮囑他幾句,一轉(zhuǎn)頭卻見兒子站住了,不由發(fā)問:“怎么了?”
他抿了抿嘴,看了看這月中門,一旁斑駁的墻壁上黑跡潑灑,那不是墨,也不是泥灰,更不是炭石——“《述》錄之,人有七觀,能目謂之表觀,而內(nèi)府六觀,是為血、氣、經(jīng)、神、骨、穴,此七觀各有難癥,表腐、血惡、氣虛、神虧、骨脆、穴移,為人七災。”羅沉腦子里這些東西是一觸即發(fā),滔滔不絕,說出了口。
門引聞言直挑大拇哥,夸道:“小公子真是博學多識,七災庭里的病人都是天底下治不了才送來的,每個都是我們先生親自診治,不少人得以還生。”
羅沉并不因此歡顏,而是接著道:“七災輯錄,凡有疑難雜癥,歷代醫(yī)書相補,可是七災之外還有三瘟,你這里不會也有三瘟吧?!彼^三瘟,因熱、獸、蟲廣發(fā)而致病,傳染性極強,醫(yī)治難度極大,一旦瘟疫爆發(fā),無論多強大的國家,都會因此大傷元氣。
門引則訕訕一笑,小聲答:“七災之內(nèi)就有三瘟院?!?p> “那你帶我們來這瘟疫之處,安的什么心?”羅沉怒喝一聲,玉懷璧也是明白過來,遂一把抓過這小廝,倒是練家子不一般,玉懷璧這一把抓了他一個踉蹌,險些閃倒。
玉懷璧當是憤怒,卻還是斂聲問道:“你們地號保醫(yī)堂的鬼花樣還真是多,不知道你們徐先生現(xiàn)在是否在暗處看著我們呢?”
門引不敢大口喘氣,只是求饒。
“玉夫人勿惱?!边@邊正鬧僵著,自打耳后邊輕輕傳來一聲。不是別人,是徐克病正到了門前。
玉懷璧聞聲放手,轉(zhuǎn)頭看去,見他麻袍裹身,頭罩素紗,手上纏著素布,沾染著點點血跡?!靶煜壬駲C妙算啊?!彼姷狡淙?,便掩了慍色,反倒報之一笑,甚是云淡風輕。
“無疾,你且下去?!毙炜瞬χT引道。
門引低頭退下,心有余悸。
“夫人,公子,這邊請。”他伸手相引,卻見二人不為所動,因是道:“三瘟院在另一邊,此處是我寫方的小院,無需擔心?!?p> 玉懷璧將信將疑,最終還是邁步向前,跟著他來到屋子里,羅沉也隨之進來,便覺屋內(nèi)清香撲鼻,不似草藥,也不似香料,但卻勝香勝藥。
徐克病摘下紗罩,坐在了圓蒲上,雙手擱置在桌案邊,只見其眼中血絲密布,深烏在眶,便能知道他很久沒休息了?!敖穹写恢?,夫人別見怪。”
玉懷璧由他指著坐下,也顧不得看這屋子里的陳設,眼睛一直沒從他身上移開過,她本想了許多話,可到此時,開口只有一句:“為什么?”
徐克病自是不回避,直道:“天威猶在?!?p> 玉懷璧登時決眥,咬牙切齒,“你承認了?”
“藥量我斟酌著,你們家總有一天會發(fā)覺不對,再去求醫(yī),二公子不會有性命之危?!彼f這話就像是白紙上寫一個字一樣簡單從容,哪里有半點悔過之意。
“徐克病!你這話什么意思?你拿我兒子的命,當什么了?我兒子已經(jīng)要服用升元保靈丹了,你毀了他一輩子!”玉懷璧雙手狠狠把緊了桌子角,稍一用力就能將這桌子掀翻在地。
徐克病還是不急不慢,“二公子的病,哪怕沒有這耽誤,保靈丹也是吃一輩子的,宮里的太醫(yī)總是習慣小題大做,虛張聲勢?!?p> “徐克??!”她還是沒能壓住怒火,一把將桌子推倒,連帶著瓷盞和瓷碗一并落地摔碎。
“你配做醫(yī)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