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方不知何時再次聚集了眾多尼姑,為首的是一位面色幼嫩,稚氣輕盈的年輕尼姑。從容貌上看也就比止月年長一些,與那兩個北禪寺的小和尚年紀相仿。任由外人如何猜測,也猜不出此小尼姑便是南禪庵的庵主。
她身穿一襲月白色長袍,長發(fā)烏黑筆直,如幕簾一般垂至腳踝處。面潤唇紅,明眸耀目,兩邊眉骨上光禿禿的,沒有一根眉毛。庵主神色悠然,面色神情難以捉摸,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定睛一看,又是一副淡雅祥和的慈悲淺笑。即使個子嬌小,但環(huán)繞周身的這股氣把四周眾人淹沒,沖淡。所有目光皆被這股氣緊緊攥住。一股不斷發(fā)散、膨脹的氣透著不可逆抗的威嚴與縹緲莫測的仙氣,猶如畫中之人,極不真實。庵主身邊緊隨著一個年輕女子,也是庵主唯一的入室弟子。
她既無名字,也無法號,庵主喚她“鈷”,庵內(nèi)眾人便也跟著這么稱呼。
鈷沉默寡言,面無表情,無時無刻伴隨在庵主身邊,關于她的一切,皆是謎。哪怕是與她交情最深的迦南,也一無所知。
誰曾想到迦南在南禪庵生活的歲月里是那般的天真活潑,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搗蛋鬼,一刻不歇。而鈷至始至終都是如此。他沉悶少言,不茍言笑,不知為何二人竟能成為好友,興許是年紀的緣由吧,畢竟鈷只比迦南小三歲。
正值花信年華的鈷此時此刻站立在庵主左手邊,她身鈷藍長袍,短發(fā)齊耳,眼神空洞,冷若堅冰。迦南看到她的表情,心里暗嘆真是一點都沒變,冷冷冰冰,像個冰雕,迦南不經(jīng)打了個寒顫。
以庵主為首,左右兩旁各站著兩位與皆法師傅一樣僧袍的尼姑。迦南按耐住興奮的心情,投去目光,細細觀望。
秋月至頂,月光傾瀉,山道上恍如白晝,只是光亮凄冷,沒有半點溫度。迦南可不在意這些,她的目光直直盯著庵主身旁兩側身穿黛藍色僧袍的四位師傅們。
博覽群書,通曉南禪庵所有經(jīng)書,掌管語殿全部古籍的書癡“皆文師傅”;武學修為極差,但為人親和,做事嚴謹有序,掌管庵內(nèi)香油錢支出與收入的“皆凡師傅”;與皆凡師傅完全相反,武學修為極高,天賦卓越,醉心武學的武癡“皆塵師傅”;口不能言,耳不能聞,全身上下都是謎團,但始終帶著笑容的“皆苦師傅”。
迦南陡然發(fā)現(xiàn)除了這四個師傅,還有一位也是身穿黛藍色僧袍的師傅站在皆苦師傅旁邊,迦南并不不認識此人,應該是自己離開之后才來到庵內(nèi)的。
她多想出去跟各位師傅打聲招呼,閑話家常,可理智告訴她,萬萬不可,只能躲在這密林的陰影處,遠遠的望著。
這對彼此都好。
皆法師傅轉身過來,向庵主恭恭敬敬行一禮,道:“這三個禿驢不但夜闖輕語峰,壞我南禪庵清凈門風,還打傷半庵廟的守衛(wèi),望庵主定奪?!?p> 庵主微微點頭,語調(diào)空靈回蕩:“大致情況我已知曉,區(qū)區(qū)三人不足為慮?!彼苑◣煾瞪砗笸?,再次開口道:“我認得這身黑色袈裟,全天下只有北禪寺戒律院的首座才這么穿,那么你們?nèi)耸潜倍U寺的和尚無誤了。南禪庵雖不是江湖大門大派,但自有其規(guī)矩,爾等三人壞了我派規(guī)矩,眼下爾等生死已不在你們手中。話雖如此,南禪庵也并非是不講道理之地,且容爾等說明緣由,若有半句虛言妄語,今日就是三人圓寂歸西之日,這輕語峰便是爾等葬身之地?!?p> 刀疤和尚雖被皆法師傅困住,行動卻不受影響。他行一禮,合十道:“貧僧乃北禪寺戒律院首座,法號:斷仇。今日擅闖貴峰實屬無奈之舉,山腰廟內(nèi)女施主聽聞我等身份,舉劍便刺,不由分說。為避免兩派再起恩怨,貧僧將其引致山野間,出招封住女施主的穴道,乘機上山而來。說來慚愧,傍晚入夜時分山霧驟起,我等在山間失了方向,遂才拖延至此,絕非有意壞了貴派名聲?!?p> 庵主冷冷道:“早在開宗立派,據(jù)峰建廟之始,你我兩家仇怨早已天下皆知。隔河對峙已過百年,傳到你我這代仇恨雖已淡薄,但歷來井水不犯河水。硬闖輕語峰之事暫且不論,爾等如此義無反顧上山而來,究竟所謂何事?”
斷仇和尚抬頭目視庵主,面有難色,左右觀望,猶豫再三,道:“貧僧受人所托,特來輕語峰交付一物于庵內(nèi)一師傅。此事機密不宜……”
庵主拂塵一揮,兩旁夜巡隊隊員一閃而空。先前隨皆法師傅而來的那八名隊員一時不知是否該放開這兩個小和尚,紛紛望向皆法師傅。皆法師傅點點頭,八個夜巡隊隊員也隨之一閃,消失在山道樹影中。兩個小和尚終于恢復自由,跑到斷仇和尚身后,震云還順路扶起跌倒在地的止月,示意她回到庵內(nèi)。
哪知止月非但不領情,還狠狠瞪了一眼震云,搞的震云一頭霧水,不知所以。
止月進退維谷,只能硬著頭皮往山道上走,剛走兩步就被皆法師傅一把抓住,怒道:“你是何人?為何冒充我南禪庵弟子?”
震云方才恍然大悟,如夢初醒。瞪著雙眼,大聲道:“你真不是這庵內(nèi)弟子?剛剛……剛剛全是胡謅欺騙我們?!?p> 震陽淡定從容,低聲道:“只有你被她騙了,我和師叔可至始至終都沒相信她的胡言亂語?!?p> 震云聞言,雙目低垂,滿面失落,嘟囔著嘴,斷仇和尚轉頭示意他們二人別再說話。
止月瞥了一眼他們,轉頭對著山道上眾人賠笑道:“小女子福城人士,祖上開錢莊發(fā)的家,歷經(jīng)三代生意依舊,安居樂業(yè),人丁興旺。豈料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在我出嫁當日半路橫遭土匪洗劫,金銀財寶全被洗劫一空,隨行人員全被就地屠殺,尸首遍地,血流成河,如今想來真是慘無人道,可悲,可嘆。土匪見我美若天仙,與仙女并無二致,便強迫我這千金小姐做他們的壓寨夫人。幸而有位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私下愛慕于我多時,聽聞小女子遭遇便率領一眾人馬上山剿匪。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剿滅土匪,帶我逃出匪窟。當我以為就此過上太平生活之時,哪知男人的心說變就變。
“這一戰(zhàn)將軍聲名遠播,軍威浩蕩,軍隊壯大,當?shù)嘏訜o不傾慕于他。諸般誘惑下就這么輕易變了心,忘了情。小女子當下看破紅塵,離他而去,心中了無牽掛,便慕名上山而來。行至山腰處寺廟內(nèi),卻不見一人,只好繼續(xù)前行,不料山霧襲來,視野模糊,山道曲折,岔路眾多,一不小心便迷了路。心中默念南禪庵的名頭,終于又回到大道上,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那三個好色禿驢給抓了去。
“我要是不自稱是南禪庵的弟子,恐怕早已沒了清白之身。我這花容月貌,千金小姐,人生最燦爛的豆蔻年華,豈能……豈能讓這三個臭禿驢給糟蹋了。可這三個禿驢喪心病狂,威逼利誘,誓要從我口中問出南禪庵的方向。我原本做好誓死捍衛(wèi)南禪庵的覺悟,可轉念一想,若這三個禿驢狗急跳墻,逼急了痛下殺手,我死了不要緊,可這血染山峰,尸首腐臭,壞了輕語峰的清雅環(huán)境,可就罪無可恕。無奈只好假意答應他們,將他們帶至山野之間,再尋求逃生之法,而后向各位師傅稟告此事?!?p> 止月聲淚俱下地訴說著自己坎坷的經(jīng)歷,說到悲慘之時淚水決堤,痛哭不已。念至南禪庵之時,則慷慨激昂,義不容辭,已然把自己視為南禪庵的一員。
迦南聽的真切,看的清楚,心中對止月的佩服之情更上一層樓。
兩個小和尚聽聞止月這番說辭,氣得咬牙切齒,尤其是震云,幾欲爭辯,全被斷仇和尚給攔住。
皆法師傅面無表情,聽完止月長篇大論之后冷冷說道:“既然如此,現(xiàn)下已無危險,你下山去吧?!?p> 止月瞠目結舌,急道:“天下山峰何其多,而我偏偏上了這輕語峰,這不就說明我與南禪庵有緣嗎?況且這個時辰,讓我這貌美如花的少女獨自一人下山,萬一濃霧升起迷了路,或是遇到猛獸毒蛇襲擊,再不然又遇到幾個臭禿驢攔路劫色,那可如何是好?我既看破紅塵,南禪庵便是我家,天下之大,已無我容身之所。這一切都是上天的注定,各位師傅就收我為徒吧?!?p> 說完止月“噗通”一聲下跪叩首。
“此乃佛門清凈之地,不是你這種巧言輕浮之人待的地方,速速下山去吧?!苯苑◣煾嫡f的客氣,但語調(diào)中隱隱透著不耐煩。
止月一肚子辯詞正欲出口,山道上方傳來一句溫柔的話語。
“你叫什么名字?”
止月抬頭循聲望去,只見在庵主身后走出一位身穿茶白色僧袍,面容慈祥的女人。
止月呆呆地看著她,這面容,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止月不確定她是否是尼姑,她留著一頭長發(fā),身上穿著僧袍,可顏色卻跟任何一個尼姑都不一樣。
良久,她才晃過神來,道:“止月?!?p> 此人不是迦南的母親又會是誰?
迦南母親轉過頭來,向庵主微微一笑,道:“此女子雖然謊話連篇,但其心地不壞,若能正確指引,定能走上正道。我一人也閑的發(fā)慌,如若可以,讓她跟著我修煉,定不會影響到各位師傅?!?p> 庵主微微一怔,似乎對她這個要求感到些許意外,但并沒有拒絕,淡淡回道:“好?!?p> 止月大喜,一路小跑往山道上跑去,還不時回頭對著三個和尚做著鬼臉,跑到迦南母親跟前,假模假樣行一禮,便乖乖站到迦南母親身后。神氣活現(xiàn)地瞪著山道下的三個和尚,斷仇和尚至始至終就沒正眼看過她,震陽也權當沒看見,只有震云氣不打一處來,又不能發(fā)作,強行忍著。
止月看在眼里,樂在心里,墜言師傅轉身欲走,伸手招呼她隨行,她做一個鬼臉,便不再理會他們,隨墜言師傅走去,徒留震云站在原地,兀自生著悶氣。
見此事已告一段落,斷仇和尚慢慢從懷里取出一封信,往前兩步道:“貧僧受師兄所托,務必要把此信親手交付到南禪庵‘墜言師傅’手中?!?p> 此話一出,剛轉身的迦南母親愣在原地,庵主適時伸手抓住她的手,把她引到身邊,止月隨之。庵主舉起左手,五位師傅心領神會,行禮退下,僅留鈷站在庵主身邊。
“師妹你也退下吧?!扁种鲗χ降老路降慕苑◣煾嫡f道。
皆法師傅怒氣未消,拂塵依舊纏著刀疤和尚,但她對庵主十分敬重。庵主話音剛落,她逆勢一轉,收回拂塵,對斷仇和尚不屑一顧,仿佛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她對庵主行禮,道:“半庵廟的守衛(wèi)受了傷,我這就重新部署一番。”
庵主點頭準許,皆法師傅招呼幾個夜巡隊的成員,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