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萊恩由純白之門踏入居屋后,他便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的聲音已留在門外,他的嘴如同一道愈合許久的傷口,這一切在此地都顯得那么自然。
然而在這個寂靜得只余思緒的夢里,在雜亂無章的灰色邊境上方,一棟裝飾著藍(lán)色絲綢的大帳篷兀地立著,絲綢在位于漫宿外沿的邊境的風(fēng)中飄擺。
他邁著平靜的步伐向那棟小屋走去,像是去造訪一位老朋友。他的眼睛不自覺的閉上,直到耳邊響起絲綢的翻涌聲。
帳篷的門簾半開,周圍的薄霧縈繞著漫宿鈷藍(lán)色的光芒,布萊恩微微低頭,踏進(jìn)了這座仿佛遺世獨(dú)立的建筑。
屋主看起來是一名留著時髦短發(fā)戴著墨鏡的優(yōu)雅女士,她坐在有金色流蘇的坐墊上,遞給布萊恩一角杯夢境之酒。
“隨意歇息吧,旅行者?!毙∥莸呐魅溯p聲說道,一陣令人感到溫暖的氣氛從她身邊不知熄滅多久的火爐中散發(fā)出來,沖淡了漫宿輝光之下那種莫名的驅(qū)使,或許是使其更加清晰。
銀白色的酒杯在爐火的映照下泛起紅光。
噢,它確未熄滅,它本該燃燒。
布萊恩接過酒杯,坐在一旁的天鵝絨坐墊上。
“我叫特蕾莎·加爾米耶,”她對著布萊恩所在的方向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酒存于想象中,”她解釋道:“但酒杯不是。為了能在漫宿中找到道路,你必須要能區(qū)分它們。”
布萊恩沒有開口,他的話語留在了純白之門外。他盯著杯中澄澈的酒液,想從中看出些什么,它存在于想象,卻又如此真實(shí)。
片刻的寂靜過后,加爾米耶緩緩點(diǎn)頭,對著布萊恩道:
“你想問,我怎么能說話?”
“我并非是通過純白之門來到這里的。我并不為我使用的方法感到自豪。所以讓我告訴你些別的事情吧。”
她開始談?wù)撈渌麃碓L者。
“你知道嗎?防剿局來過這。我覺得他們是希望把我招攬為盟友。”她不以為然地哼了哼鼻子。“在他們對克里斯托弗做了那種事情之后?不過他們的愚昧是你的幸運(yùn)。我會告訴你一些對付防剿局的辦法,以防防剿局找你的麻煩?!?p> 布萊恩抬起頭看向加爾米耶,后者墨鏡上的圓形鏡片正閃爍著光芒。
“你似乎知道他?!碧乩偕f。
布萊恩沒能聽清她所說的究竟是“他”還是“他們”,不過問題并不在于此。現(xiàn)在,他更想知道這位女士口中的辦法究竟是什么。
…………
也許是一個好消息。
晚上,查爾斯導(dǎo)師告知克里夫他現(xiàn)在可以正常地出入天文臺了。
同導(dǎo)師道別后,克里夫便喚來約翰,乘馬車往家里趕去。有關(guān)葬禮以及遺產(chǎn)繼承的相關(guān)事宜他的管家早已為他處理完畢,克里夫在聽完匯報(bào)后疲憊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獨(dú)自朝著家族的墓地走去。
他完全記不得自己是怎么到那里的。
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在那座新立的輝石花崗巖墓碑前,一些幻象開始在他的腦中回響。
昨晚,純白之門明亮如鏡子,如新雪,如彎月。
他把臉頰貼于其上。
在冰冷的長夜里,它的寒氣所帶來的疼痛深入頭顱。
記住它的明亮,記住它的寒冷。
而我們?nèi)ネ牡胤揭呀?jīng)不需要聲音了。
……
眾亡者盤旋于純白的門廊,蒼白,冷冽,相互纏繞如同霧氣。
階梯朝上延伸。
克里夫想起他的導(dǎo)師曾引用過的一段話。
無形之術(shù),和結(jié)繩編織一樣收益低下,和走私香煙一樣毫無道德,一般來說有著和輪盤賭一樣極小的勝率。
看著上方彌漫著氤氳曉光的果園,他的顱內(nèi)幻象翻騰。
然而,光之果園只能這樣到達(dá)。
諸神曾有意無意地將祂們的影響留存于此,如今,此地的樹木仍依著祂們的虛像成長茁壯。
與林地不同,此地萬籟平和的夜晚令人心向往之。
克里夫漫步于光之果園,這里每棵樹的枝椏都像根一樣扎向輝光,每一顆果子都如夕陽般放光,霧氣能撫慰心靈。而它們的根莖擁抱著大地,都是安詳休息的形狀。他的視線越過樹冠,看向那些降自更高處的顏色。
他正在看他不該看的東西,他知道這樣做的危險(xiǎn)性,但要按捺住想看的念頭是很難的。
漫宿析出的光穿透樹木,與通透的發(fā)光果實(shí)相輝映。它們永遠(yuǎn)是成熟的,正如此地萌生著的豐饒。
他將手伸向一枚宛如潔凈清晨的果實(shí),雙手捧著,光芒滴落在他的手上。隨后果實(shí)也像露滴一樣落下,克里夫感受到其內(nèi)部脈動的氣息,他的力量上涌,精神鼓舞。
有人說司辰不仁,但祂們允許沉睡者偶爾進(jìn)入光之果園,當(dāng)你意識到這是一種仁慈的時候,它們實(shí)際上又是難以揣摩的,而仁慈,僅在影中覓得。
感知著手中水果奇特的觸感,克里夫的情緒逐漸變得高昂。果實(shí)表皮帶有些許他不能命名的色彩,而在其內(nèi),他看見了一些他曾得見卻不得解的事物。
有些事物他永遠(yuǎn)也不能理解,但現(xiàn)在,他有機(jī)會能離它們更近一點(diǎn)。
克里夫習(xí)慣性的將這珍貴的水果送往嘴邊,盡管他的嘴仍闔閉。果實(shí)回應(yīng)著他的渴求,向他的內(nèi)部滲入。
向上的那部分融解為光,將他的激情與理性籠罩,又被他精神上的獨(dú)特食欲吸收殆盡。
而向下那部分流過他的唇齒,匯入他胸口搏動的鮮血之鼓,滋潤他的渴,直至充盈其身。
那味道濃烈甜蜜如春天轉(zhuǎn)入夏天,克里夫看著殘留在指尖放光的果汁,忍住將其舔舐干凈的欲望,在樹皮上留下了那些源于追憶,卻又貫穿始終的景象。
那些曾經(jīng)照耀我們的,如今我們所追尋的,一切。
夢境開始上升,克里夫的手里握著前往智慧的鑰匙。他至今所見,皆是漫宿詩章的只言片語,他本應(yīng)奉身于追求更高層次的理解,也渴求看透世界的本質(zhì),不論付出何種代價(jià)。
可為何那些宿居在他血管里的,仍讓他感到如此悲傷。
…………
布萊恩抬起酒杯。
他原本以為屋主遞出此酒只是出于儀式所需,或是帶有一絲嘲諷。
而當(dāng)他萌生出品嘗的念頭時,杯中的酒液便發(fā)生了某種變化。
他抬著酒杯,像是享受每天清晨的早茶一樣自然。
夢境之酒的味道在他的口腔中綻放,那種濃郁令人難忘,他的所有知覺在這一刻都被增強(qiáng),所有的感情都被加深。
火爐里迸出火花,火焰噼啪作響。
“防剿局名聲不佳,想必你已經(jīng)了解到這一點(diǎn)。”加爾米耶絲毫不掩飾她對防剿局的厭惡。
“不可否認(rèn),他們之中確實(shí)有著不少有能之人,但他們的履歷并不都是潔白無瑕的?,F(xiàn)在,讓我們分享一個秘密吧——”說著,她貼在布萊恩的耳旁,呼吸令他感到陣陣搔癢。
帳外的風(fēng)正在上行,布萊恩的思緒穿過風(fēng)中的藍(lán)色帷帳,俯視向云霧繚繞的邊境迷宮。
加爾米耶所透露的信息讓他掌握了一個或許能在未來派上用場的東西,但并不夠可靠。
……
“有人陪伴真好,”她向布萊恩傾吐,“不過我還是很懷念我的克里斯托弗。這次是1924年,可能還要五年,十年甚至更多。但是還不夠,我們無法一起成為長生者——至少不能在觸碰著彼此之時?!?p> “你知道一個男性長生者和一個女性長生者睡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也許你不知道。但愿你不知道。以防萬一,我不會告訴你的?!?p> 他們坐著談?wù)摿嗽S久。
飲盡了杯中的夢境,仿佛影子吸收光線。布萊恩回味著唇舌間殘存的甘甜,似乎有某種影響在遠(yuǎn)處與之共鳴,他腳底的舊傷隱隱作痛。
在道路下方,在墻的彼端,一道輕微的裂縫將他與夢境分離。
“我不會久留,我不該久留。也許有一天,你會在巡禮中加入我,或是讓我加入你?!彼[約記得,在夢境的最后,加爾米耶看著他這樣說道。
清晨,當(dāng)布萊恩醒來時,他仍記得純白之門的冷冽,以及那棟翻涌著藍(lán)色絲綢的小屋的和善的女主人。
他回想起他的夢境,漫宿的鈷藍(lán)色極光泛起漣漪??啼浽趬ι系墓硭畹恼嫦?,特蕾莎以及克里斯托弗,眾多的新情報(bào)讓他的精神為之高漲。
這趟前往邊境上方的旅途讓他有種啟明般的感覺。
“為何漫宿會存在著這樣一棟建筑……”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克里斯托弗正是《夜游漫記》的作者。他和特蕾莎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并不一般。而他們中至少一人即將或已經(jīng)成為長生者?!?p> “據(jù)特蕾莎所說,克里斯托弗曾受防剿局所害。這或許又和他的作品有關(guān)?!?p> 一連串的線索像是蛛網(wǎng)的一角,盡管被時間壓得扭曲變形,但必要的支點(diǎn)仍然存在。
夢境的結(jié)尾,加爾米耶口中的巡禮也讓布萊恩頗為在意。
“巡禮……”
“雖不清楚究竟將去往何處,又有誰人同行?!?p> “但我當(dāng)預(yù)見,也應(yīng)做出規(guī)劃?!?p> 隨著思維流轉(zhuǎn),他顱內(nèi)的燈之準(zhǔn)則開始放光,照亮了那些籠罩著殘篇知識的迷霧,它們渴求啟明。腦海中的灰塵一掃而空,至少暫時如此。
他打開窗戶,隔著霧霾迎接太陽。
那道輕微的裂縫抵達(dá)了夢境的邊界,當(dāng)壓力足夠,世界的表皮也會撕裂。
云霧分離,墻壁碾動。他看見了,陡峭的黑色石階,曾經(jīng)的羅馬時代臭氣熏天的沃布洛克河緩慢流經(jīng)之處。
它曾被太陽曝曬,如今,此地的孤寂幾被遺忘。
布萊恩收拾好房間,也收拾好自己,穿上那件墨綠色的長袍,而后來到一處行人熙攘的街角。
短暫停留過后,他攔下一輛馬車,沿泰晤士河向東駛?cè)ァ?p> 提前下車,遠(yuǎn)離四周壓抑的建筑。在他的前方,一條并不明顯的小徑蜿蜒向樹叢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