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鹿之門前,格里比那金色的眼睛看向克里夫,又延伸向他身后的更高處。
“又來?”
伴隨著嘆息,獸角表面的裂痕似乎又滲出了新的血液。
“我的謎語不變,希望你能帶來新的答案?!?p> 它視線低垂,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期待著什么。
“不曾誕生的女王……”克里夫迎著漫宿的藍色曉光道。
“她的心臟埋藏在另一重歷史中?!?p> 轟隆。
大地顫動,克里夫的耳膜頓時被雷鳴般的聲響震得抽痛。熟悉的光芒從逐漸敞開的門內(nèi)涌出,那些光照明驅(qū)暗,無有憐憫,那是守夜人的光。在門的傷口處,殘留的血液在光芒下愈發(fā)明亮。
他緩緩邁向那片燦爛的光輝,耳邊仍充斥著振聾發(fā)聵的轟鳴聲。格里比似乎是在呻吟,或者那本就是門打開的聲音。在經(jīng)過它所處的凹坑時,克里夫聽見了一些除了門開外的其他聲音,那是某種物事掉落的聲響,他隨即感受到了腳底的地面所蒸騰的熱力。
一種怪異的感覺涌上他的心頭。
在答出謎語、跨過牡鹿之門后,克里夫便成為了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學徒。這并不僅僅是某種頭銜或標簽的轉變,在漫宿,這一過程有著更深層次的意義。
格里比注視著他走進門內(nèi),這位新晉的通曉者在彌漫著曉光與霧氣的漫宿變得越來越顯眼。不是因為他抵達了高處,而是因為他接近了那條道路,所以高處的人能夠更周全地看見他。
雖然那位還未成為長生者,但賦曉者總是不一樣的,它想。
即使正處在夢境世界,某種幻象或是更深層次的夢境依然找上了他。
前方似乎是一個無限長也無限寬的鏡子,他的思緒隨著鏡面向著空間四周延伸,又漸被稀釋。在他的靈識開始像鏡子一樣單調(diào)地反映四周那些無意義的事物之前,他的耳邊開始響起一個聲音:
“我需要一面鏡子?!?p> 鏡子?
克里夫有些詫異。
雖然他的思維變得有些凝滯,但是他不可能忽視面前那充斥著他整個視野的鏡面。
會是這面鏡子嗎?
“這是將要開啟的,而你須尋來作為鑰匙的?!毕袷嵌聪さ搅怂囊苫?,對方的話語適時地伴隨著夢境中那并未吹動任何事物的風傳來。
它們在克里夫的夢境里回蕩,像風化的漫宿石磚一樣被揉碎,又如同斷裂的蛛絲在空中相互交織。
最終,這些飛舞的符號在他夢境表面構成了一個熟悉的事物。
那是赫歇爾之眼的核心。當然,從本質(zhì)上來講,它也是一面鏡子。
意識逐漸被拉遠,等克里夫醒來,天宮的設施仍在有條不紊地運轉著。他并未發(fā)現(xiàn)查爾斯的蹤跡。
應該是去處理觀測結果了,他想。
觀星臺中心,那面發(fā)出低沉的嗡鳴聲的透鏡正旋轉著,四周的光線忽明忽暗。
克里夫慢慢走了過去,照著他所知的檢修方案,固定住轉軸,然后關閉光圈,解除完一系列密封措施后,鏡子成功地被他從復雜的機械結構中旋出。
透鏡表面是開裂的,裂痕不知是存在于鏡子表面,還是鏡中那個驕盛奪目的投影。也許當年他父親帶回這面鏡子時,看得會更真切一點。
他并不清楚赫歇爾之眼以及這面鏡子確切的運作原理,但鏡中那道熟悉的倒影證實了將其用作鑰匙無疑是適格的。
夢境的通路穿過他的視轉接到鏡面,鏡中映照出那水晶般的透著亮紫色的平面,而鏡子本身也處于它的倒影中。
一道滿足的波動從表面劃過,鏡子中心的裂痕開始延伸,直至碎裂。
……
喀嚓喀嚓。
倒影的碎裂令燦動如同紫水晶的平面發(fā)出一聲呻吟。布萊恩用手指緩緩地觸碰向它的表面,像是觸及水面一般掀起一輪漣漪,光線從蔓延的紋路中折射而出,飛灑的碎片劃過他的全身。那些是光,也是更早于光的知識。
他穿過了孔雀之門,門仍在那里,光亮如鏡。
“我是伐訶,”孔雀之門開口道,“是語言亦是女神。”
“我是進入秘密之光的唯一入口。在你們這些直立猿猴存在前就受崇拜,到你們化為丑陋的灰燼后依然如此?!?p> 她的聲音比布萊恩想象的更要莊嚴。事實上,布萊恩根本沒想到這道門關除了擁有自己的欲望以及高貴的本質(zhì)外還有著如此擬人化的驕傲的一面。倒也不愧其孔雀之名。
“聽著,我會證明這點?!?p> 跟隨著她的敘述,時間仿佛回到諸神自血中誕生之前。居屋內(nèi)交錯盤繞的道路與廳室間,那里有著世界最初的描述,也是其含義最初的表達,是符號也是思想,明晰如道路,亦變幻如欲望。
直到司辰也開始使用它交談,在祂們裁定歷史,編織未來之時。
布萊恩能感受到那種始源的特質(zhì),那種高深與難以置信的復雜。但無論他多么仔細地沉浸入那個幻象,所有試圖看清聽清任何東西,或是將任何東西印刻在思維中的嘗試都失敗了。
即使這一切的表述都在他周圍交錯盤繞,即使它的聲與形皆投射到他的夢境中。他仍然沒能對這世界最初的語言有更多關于最初之外的了解。
她那如孔雀羽毛尾端鮮艷眼暈般的眼瞳注視著布萊恩,后者的靈軀與靈識在這注視之下仿佛透明。
他看向自己在鏡面中的倒影,自滿之沮正以伐訶語編譯著他的一切,他對這一語言仍稱不上了解,但那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
“現(xiàn)在,”孔雀之門說道。
“告訴我——”
“吾名為何?”
布萊恩的嘴巴張開,以便承載那些滿盈的、呼之欲出的言辭。他的聲音好似嚎啕,他的靈軀顫動宛如活化的藍金。
“Vak—”
伐訶滿意地閃爍著,像是孔雀炫耀它的羽毛。光線在鏡中流轉,好像水波,好像裂紋,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當鏡面歸于平靜,原屬于門關的一切痕跡都逐漸變輕,直到被抹消,夢境向著更加深重的方向延伸。
伐訶對他足夠熟悉了。
這象征著一種能力,一種資格,或者是知識。
布萊恩朝著面向漫宿之外的方向走去,那里有著一些不應存在于漫宿,卻又不得不由漫宿處置的事物。
司辰們默許他,也默許其他能到達此地的凡人學徒前去拜訪,他穿過刻滿歷史的廳室,同時也從漫宿山脊的棱邊走過,來自高處的鈷藍色輝光籠罩著他視線所及的一切。
一團不斷扭轉的陰影擋住了他的去路,那是在伐訶語中被稱為蠕蟲展館的地點——此時它正以一個難以描述的幾何體的形象存在著,時而與漫宿的道路與空間結構相連接,時而又處于夢境之外,陰翳的墨藍色外墻讓布萊恩回想起林地井眼中那種深邃的顏色。
館前悠長的陰影偶爾放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那些沉默不語的守衛(wèi)靜默地注視著外來者。
等到地表壓抑的陰影稍許褪色,布萊恩向前跨出一步,視野中的蠕蟲展館開始縮小。觸及影子的那一剎那,周圍的顏色發(fā)生了反轉,而他已經(jīng)處于蠕蟲展館狹長的門廊內(nèi)了。
這里的空間十分開闊,但作為限制的道路卻曲折離奇。通往館內(nèi)的路上豎立著一些用以警告的石碑——
他們來自虛界,且一旦他們完成了任務,漫宿亦會終成虛界。
蠕蟲。
他應該知道的。
圣亞割妮醫(yī)院內(nèi)曾切割出的詛咒,施維科先生病歷上的記載,那些滿腔的惡意以及感染的闡釋與這里研究、展示的事物同出一源。
越往里走,展館內(nèi)那些奄奄一息的陳列品越令人感到怪異。高大的壁墻上以伐訶語刻錄著第一次和第二次蠕蟲大戰(zhàn)的歷史,刻痕間隱隱透出淡藍色的曉光。依照伐訶所述,第三次蠕蟲大戰(zhàn)距今太近,尚未歸入歷史。
這里的空間應當是封閉的,但布萊恩并未看到任何能被稱為頂部或天花板的隔斷,只有如寶石般光滑黑暗的夜空。
他來到標注著18世紀的展覽前,里面囚禁著一條幾乎覆蓋了整個記載第二次蠕蟲大戰(zhàn)之歷史的墻面的蠕蟲,像是皮膚表面的瘡疤一般令人憎惡。它通體漆黑,滑膩稠密,放射出的觸須盤繞卷曲著,相互穿插,有的甚至蔓延向第一次蠕蟲大戰(zhàn)的記錄。它毫不掩飾它那源于舊日的渴慕與迫不及待。這種影響在夢境中尤其深切,正如蠕蟲在夢中比在醒時世界更為顯眼。
據(jù)記錄,這是攻占且吞下了第三重歷史中的維也納的蠕蟲之一。它的旁邊放著另一條從孩子的靈魂中提取出來的蠕蟲。
它們從未死亡。
同樣的令人作嘔,布萊恩想到。
一陣不屬于凡人的腳步聲從地面響起,那步伐堅定、嚴整,如日躔過宮。
在接近布萊恩所在的展廳前,腳步聲的主人不再克制,展館的地面如同為了迎接其到來一般直接將聲音傳導至布萊恩的靈軀。其聲一半如雷電炸響,一半如戰(zhàn)車衝擊。一旁陳列著的蠕蟲的敵意在這一刻竟仿佛化為實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