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的腿不能獨立行走,除了老老實實的坐在床邊,他也去不到別處。
瑛麟不敢躺,累了,還只是趴在床上。
靜默半晌,永琪輕輕的說了一聲:“今天,真的很謝謝你?!?p> 瑛麟略微一笑,道:“可你好像并不高興,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既然你可以來,為什么她不能來?”永琪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都是失望的神色。
瑛麟笑問:“你是說表姐嗎?”
永琪點點頭。
瑛麟笑道:“如果我告訴你,她也來了呢?”
永琪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問:“她在哪?”
瑛麟答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其實,我也不確定她有沒有來。但在我離開王府時,她已經(jīng)不在王府了,我那時以為,她一定是先行來找你了。但來到這里之后,我并沒有見過她,所以……這只是我的推測。”
永琪又恢復(fù)了失望的模樣。
瑛麟問:“你很想見她?”
永琪道:“來云南的一路上很糟糕,瑯玦總是生病、受傷,風(fēng)餐露宿,讓我身心疲憊,人在勞累的時候,就特別容易想家。好幾次,真的很想打道回府,但是瑯玦堅持要來,我也實在拿她沒辦法。本以為,到云南后要休養(yǎng)生息,哪想到一天都沒消停!我頭一次走出永北總兵府,就讓一幫土匪一樣的人截住,用麻袋把我綁走了,從永北帶到車?yán)?,后來又落入緬甸。在緬甸的日子,特別的煎熬,我在牢里,吃的都是變餿的殘羹冷炙,動不動被獄卒打一頓,更苦惱的是語言不通,沒人聽得懂我說話,讓我一度覺得求救無門,實在煎熬極了!當(dāng)時,腿上的傷很嚴(yán)重,一條腿腫的兩倍粗,都潰爛了,每天像躺尸一樣。我生平最怕連累別人,情知會有人來救我,若有人因我傷亡,我真想以死謝天下,免得給大清添麻煩??墒钱?dāng)我想到死的時候,我真的好想好想再見懿澤一面,哪怕只是好好的道個別,我離京的時候沒有向她辭別,如果就此不能再見,我那些話也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瑛麟好奇的問:“你想對她說什么?”
“這個……”永琪笑了笑,道:“既然是想對她說的,還是不要說給你比較好?!?p> “左右不過是情話,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反正你心里眼里,就只有一個懿澤,我也是白忙活!”瑛麟似笑非笑的感慨著,她趴久了,兩只胳膊酸的不行,但又不能躺,只好坐了起來,坐在永琪的一側(cè)。
永琪看了看受傷的瑛麟,難免有些愧疚之情,忙陪笑道:“對不起,先前我總是忽略你,對你態(tài)度也不好,你卻不計前嫌,不遠(yuǎn)萬里來救我,還為我受了傷,我真的很感動。”
瑛麟只是笑了笑,卻沒什么好說。
永琪問:“你背上那些傷口,疼嗎?”
“你說的是箭傷?還是燒傷?”瑛麟似有些疑惑。
“我一直以為,在刑部大牢失火之前,你就已經(jīng)被皇阿瑪救走了。”
瑛麟笑著搖了搖頭,懶懶的說:“若是那樣,你的皇祖母,顯得多沒用!”
永琪追問道:“那皇阿瑪是怎么救的你?”
“他根本沒有救我,是我自己命大罷了?!?p> “怎么個命大?”
瑛麟笑問:“你不是從不關(guān)心這些事嗎?怎么突然問這么多?“
“我不是不關(guān)心,只不過,我在圓明園大火救出皇阿瑪之后就昏倒了,后面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后來一切都成了定局,我的關(guān)心也沒有了意義。現(xiàn)在,能跟我細(xì)說一下你們當(dāng)時的事嗎?”永琪很溫和,是他認(rèn)識瑛麟以來,對待瑛麟最溫柔的一次,當(dāng)然是出自于感激之情。
“圓明園大火是我放的,因為天下會的義士還沒有趕到,我這邊卻已經(jīng)出了紕漏,太后切斷了我們的聯(lián)絡(luò),讓我無法出去通風(fēng)報信。無奈之下,我才放火,是指望著與太后和皇上都同歸于盡,讓他們也沒有調(diào)兵的機會,行宮的侍衛(wèi)不可能比我們的義士人多??墒俏覜]想到,你已經(jīng)讓福靈安去調(diào)兵了,福靈安帶兵趕到后,生擒了我們上萬義士,他還親手射死了我的親姐姐……我親眼看到我的親姐姐死在我的面前,死不瞑目……”說到這里的時候,瑛麟落下兩行眼淚。
這是永琪第一次看到瑛麟流淚,他不知如何勸慰。
瑛麟回憶著,繼續(xù)講述道:“然后被活捉的義士們進(jìn)了刑部大牢,然后就有了刑部大牢那場‘意外’火災(zāi)。刑部大火是太后的主意,也是她對我們的報復(fù),獄中到處都是她的眼線,縱火的多半也是她的人?;噬夏哪芟衲氵@般憐香惜玉呢?他默許了太后的人縱火,如果我就在那場大火中死去,他也不會為我流一滴眼淚的。因為天下會人多,刑部大牢也人滿為患,每一間都擠滿了人,當(dāng)大火蔓延時,他們都因為恐懼和疼痛亂了陣腳,相互踩死、擠死、被掉下來的圍欄砸死……各種死法都有。獨有我的那一間牢房,是只有我一個人的,沒人踩、沒人擠,當(dāng)有東西砸下來的時候,我還可以躲避一下。大火還未燒到我那里時,我已經(jīng)被烤的滾燙滾燙,渾身火辣辣的疼,牢房的欄桿也被烤軟了,我在牢里找到了一塊轉(zhuǎn)頭,砸歪了欄桿,跑了出來。那時候,獄卒早就不見了,犯人們能不能活,只取決于能不能跑得過大火。經(jīng)過火焰時,我是抱著頭、一圈一圈滾出來的,所以沒有燒到臉,因為我知道,我如果還有命活下去,以后靠的只能是這張臉。跑到大火的邊緣時,我看到,也有一些和我一樣跑出來的人,都在那里停住了腳步,因為刑部的官兵就在大火之外看著。我躺在最外面的廢墟堆里裝死,在大火被撲滅后,官兵把所有的尸體都拉到了亂葬崗……你的皇阿瑪不知是對我過于有信心,還是料事如神,竟然派心腹的小太監(jiān)來亂葬崗尋我,交待若是我死了就埋了,沒死就帶回去。亂葬崗的尸體,堆積的像山一樣,我在那里躺了兩天,渾身疼的一動不能動,我分不清身邊擠壓的是活人還是死尸……我想,其實他們中還有不少人和我一樣,還沒有斷氣??墒恰噬现痪攘宋乙粋€……那些受了重傷、昏厥的人,大概都活活疼死、餓死在那里了,他們都是我的生死之交,可亂葬崗卻成了我和他們最后別過的地方。他們都是為我們而死的,這讓我活下來的每一天都好有負(fù)罪感,我對不起他們……”
永琪聽罷,深深一聲嘆息,道:“我的祖母和父親,竟然狠心到這般地步!”
“你今天才知道嗎?”瑛麟冷笑著,搖了搖頭,淡淡的說:“他們本來就是心狠之人,只是對你這個親生骨肉另眼看待罷了!”
永琪也不好說什么,忙岔開話題,道:“我?guī)湍銚Q藥吧!夜深了,換了藥,你也早些休息?!?p> 瑛麟再次脫了上衣,永琪小心翼翼的揭開包扎的紗布,又換了新藥包上。
望著瑛麟背上箭傷的小洞、燒傷的疤痕,永琪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只能溫聲細(xì)語的道謝:“我錯看你太多,你卻奮不顧身的救我,是我欠你的。我的家族欠你的親人更多,希望將來,我能有機會補償?!?p> 瑛麟笑問:“你是真心要補償我嗎?”
永琪點點頭。
“那我可以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嗎?”
“什么要求?”
瑛麟湊近永琪,戲謔一般的說:“你已經(jīng)娶了我,我們也有了肌膚之親,索性把你在洞房花燭夜應(yīng)該做的事完成了,如何?”
永琪頓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尷尬的默默坐著。
瑛麟只管靠在永琪的肩上,笑道:“你可以試著喜歡我一下,你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了,也不差我一個!”
永琪沒有推開瑛麟,也沒有抱住瑛麟,只是平靜的說:“我能接受碧彤,也并非喜歡,她的情感世界一片空白,而你不同。我沒有接受你,是因為皇阿瑪喜歡過你。這個緣由,在我們成親那晚,我就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p> “但我和你的皇阿瑪,并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
“那只是你說的,別人未必是這樣想的?!?p> “別人?”瑛麟又坐直了身子,不屑的一笑,問:“世上有幾個人知道你的側(cè)福晉萬琉哈氏是何許人也?又有幾個人吃飽了撐著去想這件事?你所說的‘別人’不過是你自己,說來說去,你其實是不相信我,你懷疑我在養(yǎng)心殿被皇上寵幸過,對不對?”
永琪不答。
瑛麟笑道:“看來,我必須得把實話告訴你才行!你以為,皇上救我是因為喜歡我?你的皇阿瑪早就習(xí)慣了今日喜歡、明日厭棄,我又算不得傾國傾城的佳人,他憑什么為我費那么大功夫?他對我另眼相看的原因,是因為我的祖母是他的親生母親!”
永琪聽得很糊涂,問:“什么親生母親?”
“你是最得寵的皇子,不可能不知道太后與皇上并非親母子的事吧?太后從不曾生過兒子,皇上的生母是我的祖母錢氏!太后奪子殺母,又加害先皇,才坐在現(xiàn)在太后的位置上。而錢氏大難沒死,流落到我家,嫁給了我祖父?;噬夏谴螏沐镞_(dá)到江南,說什么順便帶你串親戚,其實,他是為了專程去我家探聽生母線索的!所以,你的皇阿瑪和我的父親其實是同母異父的兄弟,我和懿澤都是你的表妹,聽明白了嗎?”
“這怎么可能?”永琪還是不太相信。
“有什么不可能?”瑛麟冷笑道:“你想想看,還有什么原因,能讓高高在上的太后,處心積慮的對付我這個小小女子?皇上雖然殺了天下會許多義士,卻沒有再緝拿我爹,也是有心放他一條生路。我犯下滔天大罪,他既往不咎,都是因為同一個理由?;噬现匾曈H情,不可能亂了輩分,自然不會寵幸我,他的情感還沒荒唐到亂倫的地步。皇上讓我嫁給你,并不是為了成全我,而是他相信只有我最有心、也最不得不對付太后。太后不是皇上的親娘,卻大權(quán)在握,皇上隱忍了很多年,不愿意他的兒子也像他一樣,所以他不允許太后扶持的皇子繼承皇位。他最看重你,如果即位的人是你,我和表姐無論哪一個做了皇后,你的皇阿瑪都會安心,懂嗎?”
永琪眨著眼睛,慢慢的在心里梳理了一下瑛麟說的話,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可是腦子里還是有點亂。他拉上被子,躺了下來,閉上眼睛,靜靜的說:“你一下子說的太多了,我需要消化一會兒。”
瑛麟笑了笑,也鉆進(jìn)被窩,但她不敢躺,還是趴著,在永琪的身旁,裹上被角,貼近永琪,悄悄試探著永琪的反應(yīng)。
沒想到,永琪很快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
瑛麟無奈的看著永琪,深深感覺到作為一個女人的失敗。她距離永琪這么近,永琪竟然這么快就進(jìn)入夢鄉(xiāng),簡直是視她為無物。
可是她卻失眠了,或許是因為不習(xí)慣趴著睡覺,或許是因為背上的傷口很痛,或許是因為腦海里想著許多事。
總之,肯定不是因為永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