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輕輕笑著,對永琪道:“其實,朕今天本來也打算跟你說這件事的,朕早就派傅恒去查陳府密室遇刺一案了。這件事目睹的人太多了,沒辦法不了了之,而且不管作案的是誰,地方官都會認為是自己失職,如果朕不查,他們也一定會查,朕不得不搶在他們前面下令徹查,不然就更把控不了事情發(fā)展的風(fēng)向。你知道,杭州認識陳可齋的人太多了,瑛麟又是女扮男裝被當(dāng)眾看穿,都太引人注目了,朕不用出去打聽也知道,現(xiàn)在外面一定是什么樣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有。朕如果不盡快給此案一個合理的裁決,不但傳言會越來越不堪,連叛賊也會以為朕的大清軟弱可欺!”
永琪問:“皇阿瑪要如何結(jié)案?”
乾隆笑道:“在朕看來,這件事一點都不難辦,懿澤這樣的身份,留在你身邊終究是個禍害,既然人力處死不了她,不如就將真相上奏天神、下達臣民,借天神之力除掉她,這倒是個機會。老百姓都敬仰天神,若是神明顯靈,所有的謠言當(dāng)然就會不攻自破?!?p> 永琪又問:“如果兒臣要與懿澤同生共死呢?”
“朕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乾隆仍然是和顏悅色的,好像一點也不生氣,笑盈盈的說:“朕當(dāng)然舍不得你死,如果你堅持用性命袒護懿澤,那朕就只好順從眼前的流言,宣稱‘榮王福晉行為不檢、勾結(jié)叛賊、意圖對朕不利,賜以極刑’,然后給你另娶一個高貴賢淑的福晉。”
瑛麟吃了一驚,看著乾隆和永琪。
永琪看著乾隆,深感疑心,問:“皇阿瑪會舍得處死瑛麟?”
乾隆笑道:“你和瑛麟昨天都救朕有功,朕當(dāng)然舍不得這么孝順的兒媳,但你是朕的親生兒子,朕更舍不得你,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朕只能犧牲瑛麟,以保全朕和你的名聲、保全大清的威嚴,朕相信瑛麟識大體,也愿意大義赴死?!?p>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死了還背一個不忠不節(jié)之名!”瑛麟突然抓住永琪的胳膊,忍不住淚流滿面,問:“王爺,懿澤值得你這樣袒護嗎?她眼看著你落水卻一走了之,你病了一夜,她不來侍疾,在隔壁一覺睡到天大亮,若不是和嘉公主專程將她拉過來,她現(xiàn)在還指不定在哪修煉妖術(shù)呢!我為你擔(dān)驚受怕,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你怎么可以這么偏心?”
永琪看著瑛麟的淚光,心里挺難受的,發(fā)出低沉的聲音:“我沒有這樣說,你又何必如此傷心?”
乾隆并不理會瑛麟的反應(yīng),只管再次把問題擺在永琪的面前,道:“事情,朕都跟你講明白了,懿澤和瑛麟,必須死一個,她們都是你的人,你來做選擇。”
“皇阿瑪故意在瑛麟面前說這些話,是有心增加兒臣的負罪感嗎?“永琪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與乾隆辯論起來:“就算是密室遇刺之事玄之又玄,能斷定是懿澤所為嗎?為什么刺客是天下會的人,就一定與瑛麟有關(guān)?世上懂得玄門法術(shù)的又不是只有懿澤一個!瑛麟也已經(jīng)被皇阿瑪賜姓萬琉哈氏,早就不是陳可齋的女兒了!地窖光線那么暗,誰就能那么肯定女扮男裝的那個人是瑛麟?這件事完全可以有第三種解釋方式,那就是與她們兩個都無關(guān)!”
乾隆笑問:“那你來告訴朕,第三種解釋方式是什么?你有什么高招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永琪一時不能答。
乾隆無奈的笑著搖頭,輕嘆道:“你現(xiàn)在在病中,朕不計較你的失態(tài)。但流言不是朕制造的,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哪個人跟哪件事有關(guān),你說了不算,朕說了也不算。朕必須為大局考慮,此事拖不得,朕只能給你兩天的思考時間,今天、明天,你必須在她們之間做出一個取舍。如果在明天夜晚之前,你還是不能決斷,那朕就只好代勞了。”
永琪心中一陣發(fā)憷,他瞟了懿澤一眼,她就站在離床邊不遠的地方,連頭都沒抬,也不說話、不往這邊看,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與她無關(guān)。
“你好生休養(yǎng)吧!”乾隆站起,叫著陳進忠離開了。
瑯玦走到懿澤身旁,驚奇的問:“五嫂,他們剛才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你怎么會突然跟太后有了往來呢?”
懿澤不答。
瑯玦又問:“你眼看著五哥掉下西湖,都不管他、不救他嗎?”
懿澤還是不做聲。
永琪隱隱感到大腿外側(cè)又疼又脹,身上一陣又一陣的打寒顫。
“你怎么了?”瑛麟察覺到永琪有些異樣,拉住了永琪的手,忽然發(fā)現(xiàn)永琪的手很熱,再一摸,永琪身上到處都很熱,頓時憂愁滿面,問:“怎么回事?你怎么又發(fā)燒了?”
瑯玦聽到,也忙跑過來摸永琪的額頭,吃驚的問:“不是才剛退燒嗎?怎么會又燒起來了?”
瑛麟嘆著氣,站起打開門往外喊侍女羽荼,吩咐再去宣御醫(yī)。
懿澤見瑛麟和瑯玦都對永琪如此關(guān)心備至,便又準備離開。
瑯玦剛拿起冷毛巾給永琪冷敷,卻看到永琪的眼睛突然睜大,便順著永琪的目光望去,只見懿澤已經(jīng)一只腳跨出門檻。
瑯玦慌忙丟開毛巾,攔住了懿澤,問:“我五哥都病成這個樣子了,你不愿意照顧他,留在這里陪陪他也不行嗎?”
懿澤冷冷的問:“有這么多人作陪,還差我一個嗎?”
瑯玦拉住懿澤的手,拉到床前,望著臉色發(fā)白的永琪,斥責(zé)起懿澤來:“你看看他!他是你的丈夫,是你兒子的阿瑪!他剛才還在為你求情,為你頂撞皇阿瑪,就算是你對他見死不救,他依然要用‘同生共死’的方式來保護你!就看在這個份上,你陪他呆一會兒、陪他說兩句話,有那么難嗎?”
懿澤聽了瑯玦的話,果然坐在了永琪床前,陪永琪呆著。
瑯玦的眼淚都快要出來了,轉(zhuǎn)身又去拿毛巾,為永琪冷敷退熱。
因為懿澤在永琪身邊,瑛麟故意站遠了些。
懿澤看著永琪,問:“為什么要替札蘭泰求情?你不氣他有心害你,也不氣他調(diào)戲過我嗎?這不是你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嗎?”
“你是想提胡云川嗎?”永琪已經(jīng)猜到懿澤話中的含義了,因為現(xiàn)在的懿澤一般是不會主動與他講話的,如果懿澤主動講話,要么就是與她那個與生俱來的使命有關(guān),要么就是與胡云川有關(guān)。
懿澤又問:“兆惠將軍救過你,你很感激;胡云川救了我,我也很感激。你那么好心,生怕兆惠將軍的一脈香煙斷了,你怎么就不想著胡云川也是他們家唯一延續(xù)香火的人呢?”
永琪不答。
懿澤冷笑著問:“因為札蘭泰背后有很多兆惠舊部,不能輕易處置,而胡云川只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市井小民,死了就死了?”
瑯玦聽這話變了味,忍不住插嘴道:“相識多年,你覺得五哥是這樣的人嗎?你為什么要這么說?你還好意思提札蘭泰調(diào)戲的事?札蘭泰調(diào)戲你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躲?五哥沒有計較札蘭泰,那是因為他知道札蘭泰調(diào)戲你和對他起殺心是出自同一個原因,而并非真的對你心存妄想!胡云川當(dāng)然不一樣,你都已經(jīng)把胡云川稱作你的‘阿注’了,五哥心里能不氣嗎?”
懿澤的目光轉(zhuǎn)向瑯玦,依然是冷冷的笑著,道:“說的好理直氣壯,當(dāng)你在福靈安和福隆安兩兄弟之間跳來跳去的時候,你覺得自己有問題過嗎?你又何必總是替福靈安抱屈呢?”
瑯玦不服氣的澄清道:“我們是不一樣的!你怎么能混為一談呢?你明明知道,我是帶著對福靈安的感情嫁給福隆安的,一份不情愿的婚姻,我當(dāng)然不甘心!就算決定和福隆安在一起,那也不過是利益之交!可你和五哥……”
“也是利益之交。”懿澤截住了瑯玦的話,淡淡的說:“我們沒有什么不一樣,都是為了利益,不得不暫時遵從一份不情愿的婚姻?!?p> 永琪扶著床,慢慢的坐了起來,看著懿澤,那目光也十分鋒利,問:“如果胡云川還活著,你是不是就打算跟他留在格姆山,做一對逍遙自在的‘阿注’和‘阿夏’?”
懿澤正在為胡云川憤憤不平,聽到永琪這樣問,她干脆順著永琪的話,故意氣他:“不錯,胡云川坦誠正直,對我一心一意,比你這個偽君子更值得我托付終身。他死了,我已然失去了愛情,才不得不退一步追求利益,跟你回來。你自己左擁右抱,卻要求你身邊的每個女人都為你守身如玉,你滿嘴仁義道德,卻為一己之私濫殺無辜!還在人前大義凜然的講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撕下面具后,全都是私欲貪念!你殺胡云川,不就是為了讓我離開他嗎?既然你這么想讓我陪在你身邊,那我就陪著你,左右不過是一個皮囊而已!只不過從云南回來之后的每一天,我心里想的都是胡云川,每次勉強自己多看你一眼,真的會讓我覺得很倒胃口!”
永琪端詳著懿澤,半晌沒有發(fā)聲。
懿澤要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站起又離開了。
這次永琪的目光沒有追隨懿澤而去,凝滯片刻,突然鼻孔出血,瞪著眼睛直挺挺的躺下,全身僵硬,一動不動。
瑯玦嚇得腿都軟了,搖晃著永琪的身體,大哭起來,喊著:“五哥,你怎么了?五哥,不要嚇我!”
瑛麟也慌忙到永琪身邊,捋著永琪的胸脯,勸道:“你消消氣!不要這樣好不好?你明知她是故意氣你,又何必要往心里去?”
御醫(yī)楊開泰趕到,七手八腳的忙亂了半天,針灸扎了無數(shù)次,才稍稍穩(wěn)住情況。
永琪漸漸恢復(fù)了情緒,卻還是發(fā)燒,楊開泰把脈聽診了半天,有些納悶,向瑛麟稟告道:“啟稟福晉,王爺?shù)姆尾∫婚_始問題就不大,論理說不該反復(fù)發(fā)燒,臣懷疑,王爺身上可能有其他的癥候?!?p> 瑛麟焦急的說:“那你就趕快把問題找出來,對癥下藥啊!”
永琪病的昏昏沉沉,似清醒也似不清醒,卻又不自覺的摸了一下右腿。
瑯玦看到,突然想起之前永琪說過的話,提醒道:“我好像記得五哥說過,他坐船時間一長就腿疼,像是怕濕怕寒的意思,他的問題會不會是在腿上?”
楊開泰便問瑛麟:“福晉可知,王爺腿疼在何處嗎?”
瑛麟回憶起永琪的腿在云南受傷的事,卻不敢直說,只是含糊的概括了兩句:“王爺好騎馬射獵,勞累時偶爾會腿疼,他的右大腿前一陣子受傷過,不過已經(jīng)愈合了,留下了一點小小的疤?!?p> 楊開泰聽說,就請瑯玦回避,好讓他為永琪檢查大腿。
瑯玦見狀,暫且出去了,又到隔壁來尋找懿澤,卻不知懿澤去了何處。
懿澤每次的消失不見,都是去了同一個地方,那就是格姆山。她每次回到格姆山,都必來胡云川墓前祭奠一番。
春日的格姆山很美,懿澤的眼里卻再也看不到美景,她獨坐在胡云川的墓碑旁,將酒澆在地上,惆悵的望著遠方。作為神族的一員,她知道在這里說話,胡云川是聽不到的,但她還是常常會說,因為除了這里,她更沒有了一訴衷腸的地方。只有與生俱來的孤獨,一直與她相伴。
懿澤望著胡云川的墓,輕輕的笑著,道:“以前都是我聽你說,現(xiàn)在只能你聽我說了。我一直在報復(fù)殺你的人,我知道你并不想讓我去做這樣的事,但我卻還是做了,因為你不能復(fù)活,所以無論他做了什么,我都無法原諒。我好想知道你去了哪,可惜我的法力太弱,天地間能去到的地方并不多。自你死后,我一直求助先人,潛心修煉,這么久了,卻還是無法找到你的魂魄歸處,我覺得自己真的好沒用!”
懿澤的眼淚灑落在墓碑前,她斜靠著墓碑,望著格姆山的一草一木,又想起那個愛說愛笑的胡云川,幻想著在她失明的時候,他是如何艱難的把傷勢沉重的她從車里軍營送到格姆山、又是如何用盡全力鑿開墻面取水救她。
淚眼朦朧中,她看到了胡云川背著她負重前行的蹣跚背影,看到他省吃儉用的為她留食物,看到了他磨破腳底在地上留下串串血腳印,看到他身中數(shù)箭卻拼上最后一口氣為她帶來了生命之水。還有那匹陪著他們走了千山萬水的馬,胡云川在賣馬時發(fā)誓贖回,他對生命那么熱忱,卻把命丟的那么容易。
懿澤就在這里度過了一天一夜,次晨才又回杭州行宮。
在這一天一夜的時間里,在杭州行宮中,永琪反反復(fù)復(fù)的發(fā)著燒,他的腿部舊傷處有些紅腫。楊開泰告知瑛麟,說是永琪的腿有些風(fēng)濕之癥,舊傷處也有點發(fā)炎,此次發(fā)作應(yīng)該是在西湖泡了涼水的緣故,發(fā)燒也是常情,不必過于擔(dān)憂。因此在永琪大腿上敷了藥,又開了內(nèi)服的藥方。
皇后聞訊也來探視,見永琪神志時而清醒,時而混沌,身上總也打寒顫,難免也感到憂心。
皇后不常與瑛麟打交道,不甚相熟,因為乾隆對瑛麟的偏袒、對胡嬙的輕視,皇后也不喜歡瑛麟,因此也沒有在永琪房中逗留多久,只在出門后向瑯玦詢問永琪的病情。
永琪一直躺在床上,因為無聊,也因為藥物作用,從白天到夜晚都多是在睡夢中度過,夢中他似乎又看到了若干年前的懿澤。他夢到了選秀落選的懿澤,被留在景仁宮做守靈宮女,而他奉命為嘉貴妃守孝,每天都能看到她。他夢到了斷頭臺上和他兩心相許的懿澤,滿眼淚痕的對他說“天上人間,永不相負”。他夢到新婚之夜的懿澤,彼此許諾“永不相負、永不相疑”,生命中第一次臥榻上的纏綿,經(jīng)久難忘。他夢到霧靈山上的踏青,白天他為她遮雨、夜晚他為她暖手,懿澤的笑容是那么的美,美的讓他陶醉。
曾經(jīng)有多甜蜜,現(xiàn)在就有多傷心。半夢半醒中,永琪不經(jīng)意的喊出來了那個他最熟悉的名字:“懿澤……”
正在他身旁衣不解帶照顧他的瑛麟,聽到他夢話中的這兩個字,眼淚簌簌的流下。她想起乾隆給永琪的選擇題,她已經(jīng)猜到了永琪的答案,不是現(xiàn)在才猜到的,而是一直都知道。一天的時間很短暫,她很快就會見證這個答案。
流言飛速的蔓延著,只一天就傳遍行宮的每個角落,這,自然少不了太后的功勞。
但皇后卻并不知道乾隆喬裝去陳府之事,也不知道密室發(fā)生的一切,這是因為蕭韞在聽到外面的風(fēng)聲后,先行告誡了所有服侍皇后的人,不準在皇后面前提到此事。蕭韞太了解皇后的個性,一旦皇后聽到了如此不堪的傳聞,又牽涉到乾隆和永琪的聲譽,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皇后探視永琪的時候,蕭韞一直緊隨左右,生怕有人說了不該說的話。幸而當(dāng)時永琪是昏睡著的,不曾說話,瑛麟也不會與皇后閑聊?,槴i在與皇后交談時,蕭韞一直在皇后身后對瑯玦使眼色,瑯玦雖然不太明白蕭韞的意思,但卻在闖禍過幾次之后牢牢記住了“言多必失”,因此除了回答永琪病情之外,并沒有提其他的任何事。
瞞到夜晚皇后睡下,蕭韞總算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