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到了次日夜晚,懿澤再次潛入胡嬙夢中,先是幻化做瀅露的模樣,告訴胡嬙皇貴妃召見,要即刻入宮。胡嬙有幾分詫異,但也不敢耽擱,忙忙的大概整理了一下自己,就隨宮中來傳話的人去了延禧宮。
胡嬙邁入延禧宮正殿,只見令皇貴妃坐在當(dāng)中,慶貴妃和穎妃坐在兩旁,目光都注視在胡嬙身上。還有許多宮女,侍立在三人身后。胡嬙剛上前跪下行禮,就聽到正殿的大門就被“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胡嬙的心也隨著這關(guān)門聲咯噔了一下,她已經(jīng)預(yù)料到后面不會有好事發(fā)生。
胡嬙行禮畢,不敢擅自站起,伏地叩問道:“不知皇貴妃召見奴婢,有何吩咐?”
令皇貴妃道:“自熱河回京后,永琪一病不起,前朝后宮都為此擔(dān)憂不已。宮中漸漸流出一種傳言,說在熱河時,是本宮派人誘騙并頂替渥西琿去賽馬,伺機(jī)謀害榮親王,陷舒妃于不義。倘若永琪因此送命,皇上必將遷怒于舒妃和永瑆,到時候本宮和永琰便可坐收漁翁之利。這些,你可聽說了?”
胡嬙仍然低著頭,答道:“世人皆知,皇貴妃因善良美麗而深受圣寵,奴婢更深知皇貴妃待榮親王如親生骨肉一般疼愛,怎能輕易聽信小人的流言?”
令皇貴妃又說:“更有一種傳言,說你是潛伏在榮親王身邊的奸細(xì),說他的病遲遲不見好轉(zhuǎn),都是你近身服侍搗的鬼。這些,你有聽說嗎?”
胡嬙忙又磕頭,辯解道:“請皇貴妃明查,奴婢一心一意伺候榮親王,絕不敢有不軌之舉!”
“是嗎?”穎妃站起,走到胡嬙面前,一臉陰陽怪氣的問:“可是本宮的人怎么恍惚聽太醫(yī)院傳聞?wù)f,榮親王被人下了迷魂香,這香爐都是胡格格弄的?”
胡嬙猛然又是心中一驚,果然太醫(yī)院那些人口風(fēng)不緊,她投毒原本是為逼永琪離開京城,結(jié)果永琪絲毫不為所動,此事又泄露,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胡嬙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慶貴妃笑道:“胡格格不要害怕,皇貴妃也不想為難你,可總有人說你的所作所為是受皇貴妃指使,皇貴妃不得不為自己洗白。只要你說出幕后指使你的人是哪個,皇貴妃自然會對你從輕發(fā)落?!?p> 胡嬙搖頭答道:“沒有,沒有人指使奴婢,奴婢沒有在王爺?shù)南銧t里下迷魂香,謀害王爺?shù)牧碛衅淙耍蠡寿F妃明查!”
穎妃回頭對令皇貴妃說:“娘娘,嬪妾以為,不讓她吃點苦,恐怕她是不會老實招的!”
令皇貴妃點點頭,穎妃便令兩三個宮女拿著雞毛撣子走到胡嬙身后。胡嬙慌忙求饒:“皇貴妃恕罪,奴婢所言,句句屬實??!”
穎妃看著胡嬙,又說:“這大冬天的,身上穿的這么厚,打上去還不跟撓癢一樣?給我脫!”
話音落,另有兩個宮女上前來脫胡嬙的衣裳。屋內(nèi)約有十幾名宮女,挨著門的地方還站著兩個小太監(jiān),都看著胡嬙,胡嬙怎能允許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扒了衣服,于是拼盡全力扯住自己的衣服,朝令皇貴妃喊道:“皇貴妃娘娘,奴婢雖然卑微,好歹也為榮親王生下女兒,這樣被脫了衣裳,奴婢以后還怎么見人?”
令皇貴妃冷笑一聲,道:“你要真怕沒臉見人,就該好好回答本宮問的話?!?p> 胡嬙哭著答道:“奴婢已經(jī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皇貴妃要問的那些,奴婢真的不知道??!”
令皇貴妃聽罷,一臉怒氣,吩咐穎妃道:“不必跟她客氣?!?p> 穎妃得了命令,又增加了兩名宮女一起來給胡嬙脫衣服,胡嬙苦苦掙扎著,場面十分不堪,看的令皇貴妃皺起眉頭。
慶貴妃在一旁勸道:“皇貴妃心慈,若是看不得這樣的場面,不妨都交給穎妃吧!”
令皇貴妃點點頭,就攜慶貴妃一起走出,讓守門太監(jiān)開了門。
門開后,令皇貴妃和慶貴妃都走了出去,可門外站著的更多宮女太監(jiān)都紛紛把目光投向胡嬙,連在庭院中打掃的太監(jiān)們也都停住了手中的活兒,往近處來一看究竟。
胡嬙掙扎不過四名宮女,衣服都被撕破了,一下子從肩膀脫落,露出上半身內(nèi)穿的肚兜來。
穎妃繼續(xù)逼問:“你到底說還是不說?不說就給你脫的一件不剩!”
圍觀的宮人越來越多,胡嬙泣涕漣漣,不堪恥辱,忽然推開身旁的宮女,一頭撞在旁邊的柱子上。
這一撞,胡嬙從夢中驚醒,猛地睜開眼睛,看到漆黑的屋子,手指摸到眼角尚有淚痕,心還在噗通噗通直跳。她慢慢坐起,眼淚不經(jīng)意從眼角滑落,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雖然時隔多年,胡嬙一直清楚的記得,在碧彤死后那段時間,懿澤曾多次控制她的夢境,苦苦折磨。她給永琪放迷魂香的事,除了懿澤這種可以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別人是不可能看到的。且前幾日懿澤曾逼問過她此事,再想這兩日的夢境,還能有猜不到的嗎?
胡嬙害怕被控制的夢境,雖然這兩日的夢沒有恐怖至極,但事情絕對不會這么快結(jié)束。她尚能從夢中自主醒來,說明懿澤并沒有將龍錫杖帶入夢境,可是經(jīng)過了這兩次的自主醒來,懿澤接下來便有可能把龍錫杖帶入夢境了。一旦如此,她的性命就會飽受威脅。
她最最怕的,就是在夢中死去。
于是胡嬙故技重施,作為一個凡人,她奈何不了神族的法力,她能夠?qū)谷雺舻奈ㄒ晦k法就是不睡覺。
這個辦法很快被懿澤察覺了,她一時間卻想不來應(yīng)對的主意。可是,胡嬙在夢中都要撒謊,夢醒就理清了頭緒、洞曉前因后果,可見胡嬙死守秘密的意志究竟有多么堅定。
晚上不睡覺,白天精力自然難以支持。胡嬙強(qiáng)撐做事的時候倒還湊合,但只要一坐下,就難以控制自己,說不好哪一會就打起瞌睡來。因她白天多半時間都在紫薇寒舍,總也在距離永琪不遠(yuǎn)的位置,永琪當(dāng)然留心到她的精神倦怠,黑眼圈也漸漸明顯起來。
這日,胡嬙是帶著孩子們一起過來的,因此瀅露和玥鳶也都在。胡嬙坐在一旁做針線,不知不覺就打盹起來。永琪擺手招呼瀅露近前,輕聲的問:“她最近怎么回事?是夜里孩子們鬧的厲害嗎?”
瀅露搖了搖頭,也輕聲答道:“沒有,孩子們這幾日夜里睡得都挺好的。我也納悶?zāi)兀估锴那娜タ催^她兩次,她都是在床上坐著呢,不知道是睡不著才坐著,還是壓根就沒睡!”
卓貴聽到,十分不解,驚詫的問:“???大半夜坐著?她要干嘛?”
卓貴的聲音太大,把胡嬙吵醒了,永琪和瀅露都感到十分無奈,奈何卓貴直來直去習(xí)慣了,偏偏耳朵還很長,又是天生的大嗓門,每次該輕聲細(xì)語時總也記不住。
胡嬙站起,走到永琪身旁,問:“王爺剛才叫我了嗎?”
永琪搖了搖頭,問:“你最近夜里睡不好嗎?”
胡嬙笑道:“是有一點失眠,誰還沒有個失眠的時候?”
永琪感覺得到胡嬙有事隱瞞,卻沒有說破,后來趁胡嬙不在眼前時悄悄吩咐瀅露,要瀅露今夜偷偷注意觀察胡嬙是不是整夜不睡。瀅露領(lǐng)命,這夜便沒有睡覺,一夜起來無數(shù)次到胡嬙房門外偷看,果然見胡嬙不是坐著就是站著,甚至在屋里徘徊著走,總之就沒有一次是躺著的。
至次日,瀅露將此事悄悄回復(fù)永琪,永琪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永琪記得,當(dāng)年胡嬙曾堅持不睡,并傾訴關(guān)于懿澤和龍錫杖的一些事,當(dāng)時永琪不信,致使胡嬙被折磨多日。如今永琪已經(jīng)知道懿澤身份不同,胡嬙卻反而隱瞞了害怕入夢的事實,著實讓人感到奇怪。
待房中只有永琪和胡嬙兩個人時,永琪半坐半躺著,拉住胡嬙的手問:“你還是在失眠嗎?”
胡嬙笑了笑,乖巧的點點頭。
永琪微笑著看胡嬙,好似有一搭沒一搭的建議著:“那要不……今晚留在我這里睡?把我們的頭發(fā)系在一起,或許你就不失眠了?!?p> 胡嬙吃了一驚,提到系頭發(fā),這個意思再明白不過。胡嬙不想把這些事告訴永琪,是因為她對永琪隱匿了自己投放迷魂香的事,更無法向永琪解釋懿澤入夢的原因。至于系頭發(fā),她不敢,她一個人有性命之憂已然很糟糕,哪里還能讓永琪也牽連入夢、陷入險境?
永琪看到胡嬙出神,又拉了拉胡嬙的手,問:“如何?”
胡嬙笑道:“王爺想哪去了?我不過是偶爾失眠而已。王爺現(xiàn)在病著,還是自己睡吧,我住這兒,萬一夜里不小心碰到了你的腿,不得害你受疼?”
永琪笑著搖了搖頭,嘆道:“你可以瞞著我,但這樣一熬就是一個通宿,我倒想看看你能堅持多久。”
胡嬙沒有說話,她當(dāng)然堅持不了多久,這幾天的不睡,她幾乎已經(jīng)筋疲力盡,走起路來,連腳都發(fā)軟,像行走在云里霧里,更不可能有胃口。她是因為害怕死在夢中而不敢入睡,可是夜夜不睡,她又能活多久?
對于病中的永琪而言,京城是個危機(jī)四伏的地方,每天來榮王府探望永琪、詢問病情的人不可計數(shù),胡嬙看著每張問候的臉,難以揣測背后的用心。還有一件傳聞,據(jù)說乾隆已經(jīng)在正大光明的匾額后面放了秘密立儲詔書,這個“秘密”立儲,讓胡嬙日日夜夜都在擔(dān)驚受怕當(dāng)中。
胡嬙很想帶永琪離開京城,但是很難。除了永琪本人的意志難以動搖之外,病的發(fā)展方向也是胡嬙不能確定的。永琪已經(jīng)臥床太久了,如果貿(mào)然外出甚至遷居,未必于病有利。可是這樣一直不睡,胡嬙是真的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又一次太醫(yī)們來為永琪診脈、開藥,例行公事完畢后告退離開。胡嬙以關(guān)心永琪病情為名,在玥鳶耳邊叮囑了幾句。玥鳶點頭,跑出門追上了幾個太醫(yī),高喊著:“王太醫(yī)留步。”
幾個太醫(yī)都聽到了,還以為是永琪的病又有什么問題,不約而同的停住腳步。但這里姓王的只有王振文一個,于是王振文回頭問:“姑娘是在叫在下嗎?”
玥鳶半含羞的低著頭,說:“我為王太醫(yī)做了一件衣裳,能請移步試一試是否合身嗎?”
王振文愣住了,其他幾個太醫(yī)互視著笑了笑,一起離開了,將王振文一個人撇在了這里。
王振文感到有點尷尬,只好禮貌的笑了笑,問:“姑娘真會玩笑,我們熟嗎?”
玥鳶低頭站著,又等了片刻,待其他太醫(yī)都走遠(yuǎn),才又對王振文行了個禮,道:“對不住王太醫(yī),讓人見笑。我并沒有做什么衣裳,是想請教太醫(yī)一個問題。”
王振文略笑著,道:“姑娘請講?!?p> 玥鳶道:“我是想問太醫(yī)一句,王爺?shù)牟?,究竟如何??p> 王振文笑問:“這是王爺要姑娘來問的?”
“不是,是胡格格要問的。胡格格說,王太醫(yī)年輕,有太醫(yī)院那些前輩們在,必然只能順著他們的口風(fēng)說話,可實際上,唯有王太醫(yī)最清楚王爺這病的來龍去脈,所以我們只能問你。”
王振文點點頭,笑道:“胡格格抬舉了,只可惜,在下醫(yī)術(shù)淺薄,恐怕難以為胡格格和姑娘分憂?!?p> “如果王太醫(yī)還在為之前的事生氣,或者您因王爺?shù)牟≡诶咸t(yī)們那里受了委屈,我都在這里給您賠不是,我發(fā)誓以后都不會連累您!可是,我們所知的,太醫(yī)院敢講真話的人,只有王太醫(yī)一個。眼看著王爺久病不見好轉(zhuǎn),胡格格和我們都害怕極了,我們就想要一句實話,王爺?shù)牟【烤乖趺礃樱恳悄€是覺得氣不過,我就跪下給您磕頭賠罪!”玥鳶說著就要跪下。
王振文忙要扶,忽又覺得不妥,收回了手,道:“姑娘快請起,在下哪里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樣大禮?”
玥鳶并未完全跪下,欣喜的站起抬頭,問:“王太醫(yī)是不生氣了?”
王振文拱手答道:“不敢,姑娘這般屈尊,倒顯得在下不仁義了?!?p> “那就請說說王爺?shù)牟?,到底要不要緊?”
“王爺?shù)牟。_實很重。”
“真的?”玥鳶大吃一驚,驚嘆道:“那些人,果然都是報喜不報憂,他們還一直在皇上和王爺面前說什么王爺?shù)牟《詹患又鼐退阌泻棉D(zhuǎn),明年春上可望痊愈!敢情都是唬人的!”
王振文又說:“姑娘莫怪,世間所有的病,無論輕重,都是一理。只要下藥對了癥候,重病也可治,下不對藥,輕癥也會延誤?!?p> 玥鳶不解的問:“那為什么王爺病了這么久都不見好呢?是太醫(yī)院的人不夠盡心,還是太醫(yī)院對治這病還不夠嫻熟?”
王振文搖了搖頭,道:“都不是,此事說來話長,鄙人拙見,就請隨便聽聽,莫要當(dāng)真。其一,大凡是病,多是冬里重,春上輕,王爺?shù)牟⊥狭颂?,好起來不可能很快,冬日不會更重就算好事,太醫(yī)院豈敢欺瞞圣上?其二,王爺久不見好,也未必都是身上的病,或許有心病,或許有不是病的。心病是什么,你們自然比我們清楚,至于‘不是病的’……姑娘是宮里出來的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不怕得病,就怕有人惦記著你的??;其三,皇上對王爺?shù)牟O為重視,太醫(yī)們難免過于謹(jǐn)慎,每次用藥都是一大群人一起斟酌。常言道‘物極必反’,謹(jǐn)慎過了頭,商量的人太多,未必是好事,倒不如一個人、一顆平常心;其四,王爺整日躺在床上,好好的人也會躺出毛病,更不必說病人。而且躺著不動,也會不思飲食,進(jìn)食少了,身體當(dāng)然會顯出不足之癥。”
玥鳶認(rèn)真的聽著,點點頭,總結(jié)道:“聽你這么說,如果王爺所處的地方能暖和一些,遠(yuǎn)離是非和小人,找個平常的大夫治病,再下床多走動走動,多進(jìn)食一些,好起來一點都不難?”
王振文笑道:“是極,可惜他做不到。”
玥鳶問:“你是說哪一條做不到?除了下床走動不好做到,我覺得別的都可以做到??!”
王振文卻說:“姑娘說的恰恰相反,除了下床走動好做到,別的都不好做到。”
玥鳶一臉疑惑。
“你們大約都以為王爺?shù)牟≡谕壬?,妨礙行走,其實不然。太醫(yī)們都不敢建議王爺走動,是因為王爺身份貴重,要是走的腿疼了,大家擔(dān)待不起。但以在下愚見,絕不能因噎廢食。至于其他的……”王振文一臉可惜,無奈的搖著頭,嘆道:“王爺若生在平常人家,或許這病早好了?!?p> 玥鳶似乎聽明白了,心中也就平添了幾分恐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問:“你的意思是,他的身份注定要留在這個地方,所以他必須承受冬日的寒冷,更逃不過小人的算計,連醫(yī)者也不可能用平常心對待。所以……他根本就不會有痊愈的一天?”
“治病總要看醫(yī)緣,不然討論這些,也沒有什么意義。”王振文笑了笑,他沒有正面回答玥鳶的問題,但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該說的既已說完,便不宜久留了,于是又笑道:“在下不能耽擱太久,告辭了!”
玥鳶不敢妄加揣測,只好回去后將所問得到的答復(fù)一一告訴了胡嬙。
胡嬙得了王振文的準(zhǔn)信,暗暗的下定決心,無論用什么辦法,都要勸永琪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