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手起掌落,倪然未加思索,一躍到拾得身前,出掌相接。寒山這一掌只用了兩成功力,倪然則盡出渾身之力招架,雙方力量剛好互相制衡,二人都未受傷。寒山收起掌,驚嘆道“開山掌,小子,你是誰派來的?”
倪然站穩(wěn)腳步道“沒人派我來,我見大師父有危險,才貿然相救的”
“你師父是拾得?他怎可能會我派”“寒山想到自己已被逐出師門,改口道”會上清派掌法,開山掌到底誰教你的”
拾得也頗為吃驚,問道“倪然,這武功你從何學來?”
倪然撓撓頭,慚愧的沒有底氣道“不瞞大師父和寒山前輩,我因見前輩武功了得,心中敬佩,這幾日夜晚都來看前輩練功,我真的沒想刻意去學,可是白日里自然而然就打出了拳法,剛才也是情急之下胡亂用的,希望,希望前輩海涵”
寒山怒道“盡是胡扯,我拳法極快,豈是你能看會的,何況短短幾日”
拾得似乎深以為然,面露微笑。
倪然忙解釋“當真如此,前輩可想到有一日聽到鳥叫聲,那就是我怕前輩發(fā)現(xiàn),偷偷叫的,不信我再叫你聽聽?!痹捯魟偮渚汀爸ㄖㄔ睂W起了鳥叫聲。
寒山喝道“別叫了”回想了一陣又道“我那日,本是聽到腳步聲,后來又聽到鳥叫,便當作真是鳥兒,接下來幾日確實又聽到腳步聲,只當又是鳥兒,不過你說幾日之內便學會開山掌,這不可能,沒有一年半載的練習,連入門都談不上,何況能接住我二成掌力,休要大言不慚,快如實招來,尚能饒你一命”
倪然百口莫辯,焦急道“前輩,我扯謊作甚,大師父,果真是這樣的”
拾得笑道“寒山道長,世間事以俗眼看之,紛紛各異。以道眼觀之,種種是常。貧僧覺得倪然所言非虛,道長若是不信,貧僧倒有一法,可以辨其言真假?!?p> “是何法,你且說來我聽聽“
“道長不妨再教倪然一套功夫,看他能否幾日內學會”
“臭和尚,你剛才拐彎抹角罵我是俗人,現(xiàn)在又想騙我教他武功,你真當我是傻子呢,我可不上你的當。不過我倒愿和你賭上一賭”
“貧僧愿聞其詳”
“明日起,每日酉時三刻,這小子可來洞外觀我習武,三日之后,他若能完全學會,我此后便聽從大和尚安排,絕無怨言。若是他沒有學會,亦或打出半點錯誤招式,我要方廣寺所有和尚,包括你拾得,都蓄發(fā)還俗,再改投我寒山門下,你可愿意?”
拾得合十道“貧僧遵此約定”
倪然聽后心中打鼓,恐辜負所望,趕緊阻撓道“大師父,這,這萬萬不可啊!”
拾得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倪然,咱們走吧,明日酉時三刻再來”
見拾得轉身離開,倪然無所適從的站在原地又看了看寒山,寒山不屑一顧的撇了倪然一眼便返回洞中。倪然知賭約已成,只好追上拾得,兩人一同返回木屋中。
倪然同李曼說了方才遭遇,李曼憶起十三年前山下發(fā)生之事,告之倪然和拾得。倪然道“寒山道長武功高強,為何每日中午都成瘋癲狀?”
拾得道“寒山藏于山中多年,我們一直未發(fā)現(xiàn),直至那日我于寺中廚房見其昏倒,他渾身滾燙,我施涼水救之,他醒后直呼饑餓,吃了許多蔬食,就離開了。次日又來,我又給其準備食物,接下來幾日亦常來討食,我猜想他午后發(fā)狂,應是練功走火入魔所致,想為其去除心魔,便對其講經。可惜寒山諱疾忌醫(yī),對我避而遠之,不再來寺里。后來我在山洞處找到他棲身之地,便時常去勸導他,只可惜至今還未能助他。”
倪然道“照大師父這么說,又見寒山道長癥狀,應是五臟炙熱,基于胸中,每日午時氣滯于心,以致心下大熱,饑餓難耐,發(fā)狂奔走。我倒是有一方子可以嘗試一下”
拾得道“若要寒山肯聽你醫(yī)治,須得完成約定,否則任何法子都行不通”
倪然勉強道“大師父,我盡力而為!”
拾得點點頭道“好孩子,貧僧這就告辭了”
次日,倪然已提早來到山洞處,待到酉時三刻,寒山走出洞口看了倪然一眼道“小子看好了”,便展開馬步,開始練武。整套拳法忽快如疾風,忽柔如撫柳,腳下石驚沙走,倪然全神貫注不敢眨眼,恐遺漏丁點細節(jié),約有一盞茶時間,寒山調息站定,對倪然道“這套飛鷹戲蛇,你可學會了?”
“只學會三成”
“小子,可別吹牛,我看你一成也未必”寒山甩袖進入洞中。
倪然回至家中勤加練習,不敢耽誤片刻。
這日寒山打完武功,問道“小子,今日如何?”
“回稟前輩,已學會七成”
“大言不慚”說罷甩袖回到洞中。
第三日,寒山示范完畢,道“若未學會,也不必羞愧,終究是拾得這臭和尚不知高低。”
倪然道“前輩,我已學會十成。”
“信口開河,就不怕明日無地自容!”又甩袖進入洞中。
隔日傍晚,倪然和拾得同時來到山洞處,寒山此時正坐在洞口打坐,聽聞二人已至,睜開雙眼道“小子,開始吧”
“是,前輩”
倪然走到二人中間,調定氣息后,便即起掌出拳,一套拳法下來,雖打的比較慢,卻沒有一點差錯。
倪然作揖拜道“寒山前輩,請指教?!?p> 寒山面不改色道“招式卻是都對了”
倪然大喜,跑到拾得旁邊,道“大師父,我沒讓你失望”
寒山緊接著道“不過不算數(shù)”
倪然道“前輩,你怎能出爾反爾?”
“耍賴的是你小子”
“我,我何時耍賴啦?”
“這套‘飛鷹戲蛇’我時常練習,你今日學成,是因你前幾日偷學武功之時,就已學會一二,故不算三日學成,而你心知如此,卻不言明,可不是耍賴!”
“我真的不知,寒山前輩每日打的武功都不同,其中自有一些相似之處,我自不能分辨啊”
“若是學過就須言明,我問你,這里面可有你之前看過的招式?”
倪然慚愧低頭道“確是有幾式,之前曾瞧見前輩打出過”
拾得道“有勞寒山道長,再賜教一套全新武功,以完成約定。”
寒山明知這套“飛鷹戲蛇”他平時未曾練過,里面只是有幾招同“開山掌”頗為相似,心道“這小子果然厲害,三日之內竟真讓他學成了,世間真有如此聰慧之人!”寒山有意想再試探倪然,回道“大和尚不服氣,好,那我再給這小子一次機會。明日酉時三刻,再復前來?!?p> 接下來三日,寒山每日練武都長達一炷香,收功之后,寒山都會坐地調息良久,才起身回洞中,不發(fā)一言。倪然見寒山每次打完功夫,臉色都變青黑,需要調息才能稍微恢復,心中難免有些擔憂。這套武功繁雜多變,頗為難學,倪然較之前更加刻苦練習,廢寢忘食。
三日后,拾得同倪然如約而至,寒山坐定于洞前,道“開始吧”
“是,前輩”
倪然調息起武,時而躍步騰空,時而躬身伏地,掌法多變,腿功靈活,打了一又半柱香功夫,才收功立定。
拾得和倪然同時將目光投向寒山,卻見寒山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忽地噴出一口鮮血。倪然忙跑去,道“寒山前輩,你千萬不可運功”伸手想要為其診脈。寒山一把抓住倪然手臂,用力握住,倪然掙脫不動。寒山顫抖道“你,你,是如何做到的?這套《胎臚掌法》,是我派秘寶,歷來只有掌門人,才有資格修習,我苦練了十幾年,總是阻礙重重,每次練完都會心神俱傷,為何你短短三日,就已學成,難道真如他們所說,我只是一無用之人!”說到此處,漸漸松了手勁,眼中含淚。
倪然道“前輩,先讓我為你瞧病吧”
寒山聽見倪然說話,回過神來,又一把抓住倪然手臂道“你快說,你是否會妖法,難不成你有神通,快說啊!”
倪然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自從大師父帶我面壁七日后,我就能過目不忘,凡事諸法只要肯學,總是易如反掌”
拾得上前道“倪然自小已修得入定法門,遇事總可專心致志,屏息外緣,心無雜念。而寒山道長,你執(zhí)念太重,急于求成,終至心神失常?!?p> 寒山長嘆一聲道“‘致虛極,守靜篤’師父常常教導我,我卻誤入歧途,我對不起師父?!?p> 拾得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寒山悵然道“我自幼貌丑,兄弟之中父親最不喜我,我便比他人更用功讀書,想要有番作為,適逢那年朝廷開科取士,我毅然報考,豈料策問時,考官不問政事,當堂取笑我相貌猥瑣,我怒而罷考,返至家中,父親拒我入門,斥我無自知之明,抹黑家門?!?p> 倪然此時仔細瞧著寒山,見他雙眼細長,兩眉間甚寬,鼻頭大而扁,瘦骨嶙峋的面龐已被亂須淹沒。
寒山略有哽咽,接著道“我負氣離家,隱入茅山,入上清派為道士,自此化悲憤為動力,刻苦練功,甲乙數(shù)載,在同門中已數(shù)一數(shù)二,師父不嫌我貌丑,臨終時將掌門之位傳我。誰知師父羽化后,大師兄覬覦我派秘寶和掌門之位,誣陷我背叛師門,偷盜寶物,眾師弟不信師父會傳位給一個貌丑之人,皆聽信大師兄之言,我因無立足之地,只好又逃至此山中?!?p> 寒山抬頭看向拾得道“拾得,我問你,世間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
拾得合十道“只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寒山深吸一口氣,慢慢起身道“拾得,是我輸了,甘愿聽你處置,只是師父待我恩重如山,若要背叛師門,寒山萬死不從?!?p> 拾得道“佛與道,此心同,此理同,殊途而同歸,道長無須棄道為僧,請道長隨我入寺院生活,潛心參悟?!?p> 三人返回寺院,一路無話。
寒山自此每日于寺中打坐修行,讀經悟道,心中煩惱雖消,午時躁狂之癥卻不見好轉。這日立春已過又逢雨水,倪然跑到寺中,得見拾得與寒山,說道“大師父、寒山道長,我之前已想到醫(yī)治道長的方法,只是時機未到,就未提及,現(xiàn)在驚蟄將至,我的藥材也快有啦,請道長這幾日服食這炙甘草,疏通心經,到時可增藥效?!?p> 寒山道“病入膏肓,安能輕易治好!”
拾得道“倪然,你所言之藥,是何物?”
“冬日里,毒蛇毒蛙口含泥沙蟄伏于地下,待驚蟄雷動,便吐沙出洞,我要找的就是這毒物口中的泥沙,此物至寒而少毒,可散道長胸中積熱?!?p> 拾得道“聽之有理,只是茫茫沙土,你如何能找到此物?”
倪然得意道“此物與普通泥沙不同,一經太陽照耀,便發(fā)出多色光芒,只要在晴天便可找到?!?p> 拾得道“寒山,不妨一試”
寒山點點頭“好,小子,貧道姑且試之?!?p> 這日夜里驚蟄雷起,清早天朗氣清,倪然背上竹筐,拿一把木鏟,一面拳頭大小的銅鏡,來到西面山峰,沿陽光下搜尋,在樹蔭遮蔽處,就利用銅鏡反光照射,待到日落時,已找到兩捧泥土。
倪然將泥土帶回寺中,均分六帖,取一份敷于寒山心窩,囑咐其每日清早更換一帖。次日又尋得兩捧泥土,寒山連敷十二日,躁狂癥確有消減。這幾日雷雨頻發(fā),山上泥沙已被雨水稀釋,藥泥也混入土地之中,無法獲得。倪然只好讓寒山等到明年再敷藥醫(yī)治。
這日寒山呼喚倪然來到寮房,未說二話,直接讓其跪下。
倪然不明所以,只是愣在原地。寒山輕甩衣袖,倪然只覺一陣風力沖擊委中穴,迫使雙膝跪地。
寒山端坐在蒲團上,言語平緩道
“武功招式你雖已學會,但不懂內力心法,就是個花架子,遇到高手,也只有求饒的命。今日我收你為徒,傳你胎臚心法?!?p> 倪然才知下跪是拜師之意,心中喜出望外,連忙磕了三個響頭。
寒山從懷中取出一本薄書遞給倪然,讓其每日清早來此學習心法,倪然見是一本麻布書,書邊盡是毛刺,書皮道道斑痕,封皮黑墨著寫的“胎臚掌法”四字已退至灰黃。翻開第一頁見上面寫道“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新松趁嶺種,芳草繞池生。手不攀枝,腳不踏木。離坎虛滿,乾坤不易,任入虎狼豺豹口,拂衣不損毫發(fā)根?!?p> 倪然依據(jù)寒山指點,每日研習心法,內力日益劇增,甚而超過了寒山,二人均喜不勝收。人云“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轉眼又是四年,寒山連年敷藥,已好至七成,終日同慧海說經論道,道行漸深。倪然夜脫落童稚,搖變翩翩少年,雖長于山野,憨樸中卻帶三分儒雅。
這日大寒剛過,李曼取出同林霜的定信石,告知倪然定親之約,讓其赴黟山完成約定。倪然舍不下母親,央求帶李曼一同赴約,李曼否決道“然兒,此處遠離市井,逍遙自在,娘可舍不得離開,況且這里有拾得大師和寒山道長,娘在這里你放心。好男兒志在四方,你爹年輕時各方游學,你除了這天臺山,再未去過別處,也實在可惜了這方年紀。”
“娘,你常說我爹是病死的,那日我聽見拾得大師說爹是為了救人被害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曼語重心長道“然兒,娘之前騙你,一是不愿你自小生活在仇恨中。二是怕你為了報仇,反像你爹爹一樣為奸人所害。”
“我已長大成人,豈能偷安茍活,況且我已學得上乘武功,當然要為父報仇,求娘告知我實情?!?p> 倪然固執(zhí)求問,李曼無可奈何只好將倪良生被害之事盡數(shù)相告,又反復叮囑江湖險惡,不可沖動,要萬事小心。
因寒山還須連敷藥一月,即可痊愈,倪然便計劃收集完藥材再行上路。
驚蟄雷后,倪然清早便赴西山尋藥,下午時分藥泥已收集足份,遂來至山頂,想在臨別時再瞧瞧這天臺山全貌。忽見一人在臨近山崖處攀爬,這山崖高有千丈,平時采藥之人,均不敢靠近,這人卻臨深而行,莫不是武林高手。倪然好奇心起,脫下竹筐,施展輕功追上,突然那人腳底一滑,“啊”的一聲跌入懸崖,倪然未及多想,縱身去救,見那人已落下丈余,遂腳蹬崖壁,借力沖下,右手一把抓住那人手臂,左手緊扶崖壁,因崖壁光滑無力可著,便施內力鑿出缺口用以支撐,兩人這才停止落下,掛在了半空。倪然見距崖頂已有三丈來高,若只有自己定可攀爬上去,但如今拉著一人,只一手可用,若脫離崖壁,必將繼續(xù)落下,只怕后來耗盡力氣也無法上去,如此距離又不可將此人拋將上去,情急之下,便學起了鳥叫,叫聲響徹空谷,不一會但見山雀,杜鵑,八哥,烏鴉,喜鵲,成群而來,足有一二百只。眾鳥口銜二人衣襟合力飛起,倪然借著上升之力,扶壁而上,終攀至山頂。倪然放下那人,取出懷中菜籽撒于地上,眾鳥紛紛銜食。
那人見此情景,大叫道“神,仙。山中果然有神仙。”
倪然回頭來看,是一個藍衣少年,素眉秀目,眼光波動,白皙的鵝蛋面龐,張著嘴巴十分認真的看著倪然,唯恐其真如神仙般倏忽化為青煙。
倪然見這少年清新脫俗,反倒自慚形穢,再加上自己一直被盯著看,不好意思道“我可不是神仙,小兄弟你沒事吧?!?p> “多謝恩人大哥相救,我沒事”
“這山崖險峻,小兄弟為何要臨深涉險?”
“恩人大哥,我只是想尋得一處佳地,可觀日落,走到此處見石頭奇光翼翼,想瞧得仔細些,沒當心腳下,險些喪了性命,多虧了恩人大哥”,說罷便跪地道謝。
倪然連忙扶起,告訴少年此處巖石多為赭石,石綠和云母等礦物,可用作顏料,只是生長在崖邊,不易采取,每當夕陽照射,便會放射異彩。
少年名徐靈,自稱家住杭州城中,前日因看到一副《落日山行圖》,為畫中景色所迷,遂來山頂想要身臨其境一番。
此時已接近日落,倪然便即引著徐靈到一山頂平緩處,此處無云遮掩,一輪碩大紅日高臨山頂,山谷映得通紅,落日漸入山間,少頃又退掩入山后,天色也由明變暗。
倪然見天色欲黑,提議送徐靈下山。徐靈頗為不舍道“倪大哥,大恩不言謝,我自己下山就行,咱們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