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城東市,商賈云集,市內(nèi)除了本地的大晏商鋪,還有有茹國食肆、西冉酒坊、南榮茶肆、絲綢鋪面……吃喝玩樂應(yīng)有盡有,車馬如流熱鬧喧囂。
春日陽光下,幾個才總角的孩子正在市西白魚井邊玩耍。
蹀?翻飛,雄雞尾巴尖上最好看的幾支尾羽就像孔雀翎一般異彩浮動。
一個扎了沖天辮子、穿著開襠褲的小娃兒,正站在街心專意吃手。
丁零當(dāng)啷的驢鈴一路響來,小娃兒看著二人趕了一驢不緊不慢走到市井間。
兩個年輕的漢子朝人來人往熱鬧處尋下空地,又把驢背上的木箱卸在開著白花的大梨樹下,打開箱子,將里的頭家伙逐一取出,一頓敲敲打打拼拼湊湊……
不多時,一堆方棱圓角的木棍已拼接成一方結(jié)實(shí)的木頭架子。
圍上幔子帷賬,木頭框架又變成了一座四方的傀儡戲臺。
“戲郭禿的來了!”
不等開鑼,四五個總角的娃兒一聲呼喝,皆圍上前來。
“南榮坂城米市街前,有一郭二郎,發(fā)禿懼內(nèi)……”
木頭搭成的戲臺后,走出兩具穿著衣裳的木制傀儡,他們皆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一個叫郭禿,一個叫鮑老。
這兩個人物,一個瘸一個老,一個禿一個丑,一個懼內(nèi),一個狡黠。
他們總是互相斗嘴拆臺,冷嘲熱諷,你來我往,打鬧不休,每每逗得臺下的眾人捧腹大笑開懷不已。
“傀儡子,或牽絲、或執(zhí)杖,戲耍笑罵,取樂于市……”看樂子的人群里,一個駝背杵杖的老者,捻著花白胡須悠悠說到。
“二十年前,琬城還是前朝王京的時候,北方諸國使臣來謁,老順王遣昌曜侯迎接使者于云龍御道?!?p> 眾人皆知,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們常說的舊時御道,就是而今的金吾大街。
“那時節(jié),城中還有羽林軍。天未亮,便有戰(zhàn)馬嘶鳴,一路出城百里,皆圍起了錦繡屏障?!?p> “使者來時,闔城老小盡朝御街前夾道觀看——旌旗儀仗,歌舞列隊(duì),何等盛況……”
“百戲雜藝中,有壯漢豎傀儡立竹竿之上,彩衣帛帶,離地丈許。”
“及使者至?xí)r,忽而仙音四起,立于杖頭的傀儡子皆曼妙起舞,才知道那是小娃兒假扮?!?p> “金童玉女,懸空倒掛,騰挪飛旋,一時間彩霓漫天,布灑甘露香果,散花如天降……”
人群里有誰發(fā)出陣陣唏噓。
見過那樣盛世的人,已經(jīng)寥寥不多——
這十?dāng)?shù)年間,除了兵亂,還有干旱、饑荒、疫病肆虐,一場又一場天災(zāi)人禍橫掃神州。
單只一個琬城,就幾度城破,原本住在城中的居民傷亡逃散,早已十室九空。
現(xiàn)今這城里的人口,有七成以上,是在最近一次大戰(zhàn)之后,才陸續(xù)從南北各地遷徙而來。
為了補(bǔ)充連年戰(zhàn)爭造成的門戶空虛,無論是前朝還是當(dāng)今王上,都曾頒布過移民詔令,甚至強(qiáng)制北州數(shù)郡豪門移戶,這才讓千年舊城恢復(fù)了些許生氣。
如這位見過大世面的老者一般,上了年紀(jì),還能活到如今,當(dāng)真需要足夠的運(yùn)氣。
正說話間,帷幔戲臺上的郭禿被鮑老執(zhí)杖追打,抱頭鼠竄四處躲避中,肩上背的那個巴掌大小包袱掉下臺來,灑了一地的紅棗四處滾落。
圍在前頭的小娃兒們眼尖地看見了零嘴,哇啦一聲上前哄搶。
戲臺上的郭禿嚎啕大哭,請求圍觀的看客們相幫湊些盤纏,免他回家還遭老婆打罵。
繁華的鬧市中笑聲一片,三個兩個的銅子紛紛朝傀儡拋去,咧嘴大哭的郭二郎轉(zhuǎn)手朝頭上一抹,摘去了頭巾,露出锃亮一個光頭,變作一張笑臉,又朝看官們連連叩頭,作揖致謝。
直到日落時分天光將暗,戲郭禿的謝幕再三,圍觀人群漸也散去,帷幕戲臺又變成了一堆白布帳子木棍子——只剩一個扎了沖天辮子,穿著開襠褲的小娃兒站在街心,專心致志吃手。
“可還能尋著有房的客店?”秦候蹲下身來,笑著眼問那孩子。
上街下街的南北客店里,早已人滿為患。
夜間宵禁,找不到落腳處,他們就只能到城外借宿。
“俺知曉哪有住處?!币粋€半大孩子站到一旁,順手扯過開襠褲的小娃兒抱在手里。
秦候給了小孩幾個銅子,孩童便領(lǐng)著他們找到一處背街的小店。
果然還剩下一間后廂偏房。
這時節(jié),決不能說什么童叟無欺,二人給足三倍的價錢才不至于風(fēng)餐露宿。
邵準(zhǔn)從驢背上卸下箱子扛進(jìn)屋,秦候自去安頓草料,回來便道,“長樂寺在此西去五里外,臨著舊左衛(wèi)府不遠(yuǎn),現(xiàn)駐著平州越騎軍,后頭又是都尉府……”
邵準(zhǔn)表示知會了,安頓好師傳的寶貝家伙,才想起來吃飯喝酒這回事。
嗡嗡的鐘聲從極遙遠(yuǎn)處悠然響起,這是長樂寺的僧侶們將要做晚課的信號。
沒過多久,城中月照樓上傳來咚咚鼓聲,東南西北市門也逐一關(guān)閉。
城內(nèi)城外,大大小小上百座寺院庵廟內(nèi),或低沉或清越的鐘聲此起彼伏接連撞響,余音裊裊,一遍又一遍回蕩在條條街巷中,飄散于城市上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古城的一天,就要結(jié)束了。
晚霞滾滾如火如荼,映照著琬城千家萬戶正在散去的裊裊炊煙……
明天,或許又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夜闌人靜,兩個黢黑人影悄無聲息潛入了城中長樂寺。
蛾眉新月淡如鉤,除了佛前長明燈,寺院里四處皆是昏黑一片。
潛入的二人也不亂闖,只順著三重寺門徑直摸去了中殿方向。
邵準(zhǔn)在前,秦候緊隨——中院大殿左右各有一座鐘樓一座鼓樓,應(yīng)是目前這寺內(nèi)最高處了。
正如白日間所說,這座前后三殿的佛家寺院,看起來平平無奇,實(shí)際卻位于城中偏東可算核心的位置,前后左右皆是緊要的衙門所在。
這座舊城寶剎,就如琬城內(nèi)的其他遺跡一樣,曾在某一時期里風(fēng)光無限名動天下。
相傳,此寺為前朝莊太后欽點(diǎn)了大匠作班盧師總攬,集合海內(nèi)及西域各路有名的匠工設(shè)計建造。
寺內(nèi)曾有一座舉世無雙的九層浮屠四面塔,塔高百尺,每層四方皆有一戶三窗,累塑大小佛陀羅漢金像三百余座。
塔上各層飛檐壁角懸垂的大小金鈴就有千數(shù),微有一陣清風(fēng)吹過,連綿不絕的鈴聲便能響徹十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