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八年(1623年)三月二十六日,下午。
“野豬皮”努爾哈赤坐在遼陽東京城的勤政殿內,正精神矍鑠,躊躇滿志地批改著奏章。
自從天命元年,他登基稱大汗以來,就很喜歡在戎馬倥傯之余,親自批改奏章。唯有那個時候,他才會覺得,整個汗國,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子之怒,伏尸百萬”這種至高無上的尊貴感,他才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如果是在軍中的話,他是體會不到這種感覺的。軍中有太多太多的制約,各旗主、各貝勒、還有各將軍的意見,都要綜合考慮,使他無法做到隨心所欲。
畢竟行軍打仗,稍有不慎,死的可是女真人。女真人太少了,死一個沒什么,可死幾十上百個,即便是貴為大汗的他,手下有雄兵六萬,也覺得肝疼。
至于因政事的過錯而被害死的漢民們,他才不在乎呢。現在他統(tǒng)治的區(qū)域內,有漢民上百萬,足足比女真人多了3倍不止。不減少一部分,以后尾大不掉時,可是個大麻煩。
怎樣除掉這個大麻煩呢,單單靠軍隊是行不通的,那會有損他的名聲。還是要在勤政殿內的奏章中,多下幾分功夫。比如提高稅收,圈地占房,追捕逃奴等等,都會達到他減少漢民的目的。
努爾哈赤批改了約小半個時辰,略感疲憊。便放下手中的朱筆,慢悠悠地走到勤政殿門口,居高遠眺,心情無比的暢快驕傲。
他出生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到今年已經是個六十四歲的老人。
作為一個從赫圖阿拉那個山窩子里爬出來的小酋長之子。萬歷十一年(1583年),他以十三副鎧甲起兵,經過四十年的征戰(zhàn),不但統(tǒng)一了女真部落,還打下了大半個遼東。治下有上百萬人民,手中有六萬雄兵。如此輝煌的成就,努爾哈赤能不驕傲嗎?
不過,最讓努爾哈赤覺得驕傲的,卻只有三件大事情。當然,如果是在漢民的眼中,那是遺害千古的三大罪惡!
第一件大事情是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他建立后金汗國,稱英明汗,年號天命,定都赫圖阿拉。
并于天命四年,統(tǒng)一女真三部。創(chuàng)立了他祖宗十八代,想都不敢想的宏圖偉業(yè)。
第二件大事情同樣發(fā)生在天命四年,他在薩爾滸,僅花了五天時間,用六萬八旗兵,就打敗了十一萬精銳的明軍,取得了“薩爾滸之戰(zhàn)”的勝利。
戰(zhàn)后,明軍只敢龜縮在城池之內自保,再也不敢出城與后金兵野戰(zhàn)。后金從此取得了遼東戰(zhàn)場上的主動權。
第三件大事情是天命六年(1621年),他率六萬八旗勇士,在短短的九天之內,斬殺數萬明軍,迅速占領了沈陽城和遼陽城。
并將首都從赫圖阿拉,遷到了遼陽城。從此,遼東大地的主人,由大明變成了后金。
細細地回味了自己平生最驕傲的三件大事情后,努爾哈赤又坐回到龍椅上,拿起一本奏折打開,繼續(xù)認真批改。
可看著看著,努爾哈赤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后怒不可遏地把奏章扔到地上,面目猙獰地對宮殿門口的衛(wèi)士道:“來人,去把四貝勒給朕叫過來!”
后金立國時,為了凝集人心,努爾哈赤冊封有“四大貝勒”和“開國五功臣”,共同參理朝政。名雖如此,但多數時候,行政還是老酋一個人說了算。
“四大貝勒”之首,是大貝勒代善,他是努爾哈赤的次子,正紅旗的旗主。
二貝勒是阿敏,是努爾哈赤的侄兒,他的父親便是被努爾哈赤以“謀反罪”幽禁致死的三弟舒爾哈齊。
三貝勒是莽古爾泰,他是努爾哈赤的第五子,正藍旗的旗主。
四貝勒是皇太極,他是努爾哈赤的第八子,正白旗的旗主。
至于“開國五功臣”,分別是額亦都,費英東,何和禮,安費古揚和扈爾漢。
其中額亦都、費英東和安費古揚早已經死掉。剩下的何和禮、扈爾漢也年邁體弱,常年臥床,離死不遠。
四貝勒皇太極很快來到勤政殿內。大冷天的,他雖急得滿頭大汗,可仍維持著參政貝勒爺的體面——先用衣袖拭去額頭上的汗水,再整理好服飾,然后一絲不茍地下跪,向努爾哈赤磕了三個響頭后說:“父汗急匆匆地宣兒臣進宮,不知是為什么事情?”
皇太極生于萬歷二十年(1592年),今年只有三十一歲。長得面目和善,肥胖體弱,運動量稍大就會直冒冷汗,不停地喘息咳嗽。
但他辦事卻心狠手辣,十分果斷。在后金高層中的人緣,是努爾哈赤眾多兒子中最好的一個。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努爾哈赤指著扔在地上的奏章,咆哮如雷地說,“如此無父無君之言,你也敢說得出口,想謀反嗎?”
皇太極聽到“謀反”二字,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面無血色。
叔父舒爾哈齊,大哥褚英,不就是不明不白地沾上“謀反”二字,最后被幽禁至死的嗎?
他可不想做這樣的冤死鬼。
于是,他再也顧不上貝勒爺的體面,趕緊像狗似的爬過去,撿起地上的奏章一看,才明白自己是如何惹火了父汗的。
事情還得從是天命6年(1621年)3月21日說起。
那天,后金大軍在努爾哈赤的親自率領下,攻克了遼東重鎮(zhèn)遼陽城。
遼陽城是遼東都指揮使司的治所,其地位相當于后世的省會,是大明在遼東最大和最重要的城池,是大明統(tǒng)治遼東的立腳石。
當時的遼陽城,居住著超過十萬漢族居民。商鋪里的貨物,琳瑯滿目。府庫里的兵甲錢糧,堆積如山。
努爾哈赤攻陷了遼陽城,就像老鼠掉入了米缸,九世的乞丐闖入了地主老財家的銀庫,稀罕得不得了。
他當即不顧貝勒大臣們的反對,于當年5月,硬生生地把都城從原始森林里的赫圖阿拉,遷到了地處平原邊沿的遼陽城。
后金把都城遷到遼陽城,正式標志著遼東大地的主人,由大明變成了后金。
也標志著后金由一個漁獵社會,逐漸發(fā)展到了農耕社會。
遷都后,努爾哈赤為了鞏固對占領區(qū)的統(tǒng)治,后金在遼陽城內外,實施了圈地、占房、剃發(fā)、易服、殺儒和捕逃等六大法令。對十幾萬漢人實行高壓統(tǒng)治,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那里有壓迫,那里就有反抗。
面對后金的殘酷統(tǒng)治,遼陽城的漢人們,沒有坐以待斃。
他們或舉行暴動,攻打后金的官衙,與敵人同歸于盡?;蛉宄扇?,敲落單后金人的悶棍,再一刀斃之?;蛞股钊遂o之時,潛入后金人的家中,往水井、往食物里投毒……
漢人們如火山噴發(fā)般的反抗,使努爾哈赤無計可施,被逼于1622年,在遼陽城以東5里的太子河邊,修建了東京城,作為后金軍民的居城,實行漢人與女真人分城而居的政策。
這便是在真實歷史上,滿清入主中原后,凡有八旗兵駐扎的城池,必建“滿城”的原因——防止?jié)h民的陰招。
至此,遼陽城漢人們的反抗,才稍稍平息。后金對遼東的統(tǒng)治,才能夠勉強推動。
不料從今年一月開始,努爾哈赤對漢人的高壓統(tǒng)治,再次變本加厲。有數不清的漢人男子,因某些小錯而被斬首示眾,他們的家人被貶為奴隸。
遼東的漢人于是紛紛攜家拖口逃往遼南。在路上被八旗兵攔截殺害的,不計其數……
遼東的大地上,再一次卷起腥風血雨……
皇太極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上奏章的。奏章中,他委婉地建議努爾哈赤要善待漢人,并指出對漢人殘酷迫害的嚴重后果是“玉石俱焚”。
可能是寫奏章時用詞不當,或者是滲透有強烈的個人情緒,所以奏章中有些句子說得很不好聽,比如“天必不假命于我大金”、“父汗英名亦為青史所污”等等,徹底惹火了努爾哈赤。
搞清楚了努爾哈赤發(fā)火的原因,皇太極忙不迭地磕頭說:“兒臣冤枉呀,兒臣只是在遣詞造句上寫錯幾句話,求父汗善待漢民而已,哪里敢有謀反之心?請父汗明察!”
“朕量你也不敢!”
努爾哈赤怒火沖天地走到皇太極身邊,用力踹了他兩腳說:“別整天跟范文程那幫漢人儒士混在一起,道什么風花雪月,談古說今,然后就來對朕說要‘女真漢人同一家,善待漢民奪天下’的廢話。
你最好給朕記住了。咱們女真就是女真,他們漢人就是漢人,就如天上的雄鷹和樹林里麻雀,它們能同為一家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你沒有讀過?你的書莫非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努爾哈赤怒氣未消地繞著皇太極走,一邊走一邊罵,突然他彎腰低頭,對被他罵得狗血噴頭的皇太極低聲說:“去年底,戶部報上來的存糧只有六十萬石糧石。六十萬石,你明白沒有?
糧少人多,朕不殺多幾個漢民,難道還要等到天災人禍時,他們造反來殺朕嗎?
朕明白地告訴你,如果今年的收成也不好,朕明年開春就會下旨,殺無谷之民!
用你的豬腦子想想吧。現在我們統(tǒng)轄著一百多萬漢民,不找理由殺掉他幾十萬,你能睡得安穩(wěn)覺嗎?”
說完,努爾哈赤拂袖而去。把冷汗涔涔,臉色如蠟的皇太極,留在了勤政殿內反思……
只是皇太極不會知道,努爾哈赤剛才那番話,已經為天命九年至天命十一年的遼東大屠殺,揭開了序幕!
秋水滿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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