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梁若鈞正好撞見任秋風(fēng)因殤情而酗酒爛醉,再見時便已只字不提,如此看來那位千語姑娘對他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只是梁若鈞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有故作不知,想來用不了多久也就會過去了。
今日任秋風(fēng)自然也發(fā)現(xiàn)黃龍戍府衙外的非同尋常,京城衛(wèi)戍司也好,兵部的兵勇也罷,都是為了牢中的秦殊觀而來,而這兩方勢力更是無形中形成了一種可以互相約束的默契,反而讓不解兵可以暫時閑下來,要不然大概他們還要繃緊精神,以防在旨意上時間到來之前出任何意外。
梁若鈞看了一眼街角遍布的兵勇差役,吐了口氣,不置一言,便隨著任秋風(fēng)走向黃龍戍大牢。
上一次也是在這里,從未出過意外的銅墻鐵壁中竟有人對獄中之人下手,隔日消息不脛而走,立即鬧的滿城風(fēng)雨,后來還是裴綸罰了一年的俸祿才得以平息,不過回來之后,裴綸也僅是下令讓獄中徹底封鎖,就連以往外面送餐食的都一并隔絕,而絲毫沒有對獄中的三人做出處置。
任秋風(fēng)走在前面,在大牢門口食盒便交給獄丞提著,在陰暗的甬道里,任秋風(fēng)可以說熟之又熟,踏著濕漉漉的青石,好像有人在無形之中一次次叩打在心底一樣。
梁若鈞又一次見到了躲在牢房角落里的犯人,不過這一次那三人已經(jīng)各自隔離,相距甚遠(yuǎn),唯有秦殊觀仍在牢獄最里面的那間并沒有調(diào)換。
沈醉披散著頭發(fā),看起來倒是恢復(fù)了幾分元?dú)?,只是目光呆滯的望著門外透進(jìn)去的微微一絲光亮,嘴里含糊不清的叨念著什么,好像是一個人的名字,又像是古老的咒語,聲音蒼涼之中隱約帶著絲絲不甘。
李彤云聽到腳步聲才輕輕抬起了頭,潔白的臉上也染了許多塵埃,那雙眼睛里遍布血絲,顯然在這濕冷的獄中她已經(jīng)多日難眠,只是不知道真正讓她無法入睡的到底是這冰冷的鐵窗還是心中的某個不忍揭開的傷疤。
再次見到梁若鈞,她眼中已沒有在破廟當(dāng)中時的恨意,那時候梁若鈞突然出現(xiàn),直接危及到了紫極樓主的安危,她眼里快要燒出火來,恨不得一劍殺了他。
梁若鈞輕輕側(cè)目,腳步不停,目光一寸寸的從那個女子身上剝離,發(fā)現(xiàn)自己在她眼中可能已經(jīng)跟路人沒有任何分別,只是多了一絲矛盾,而這矛盾的根由大概就是上一次的獄中相救,而那個前來對他們下殺手之人不用說最可能就是天下紫極樓余黨,為了滅口而來。
所以,此刻的李彤云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她不相信紫極樓或者說是樓主會對她們下殺手,但事實擺在眼前加上小蘭的話像刺一樣深種,讓她無可辯駁,只有躲起來,對一切視而不見。
梁若鈞收了收目光,然后就看到了小蘭正從濕漉漉的地上躍起來,雙手抱住獄門的鐵欄,眼睛里似乎帶著調(diào)侃又有幾分試探。
“又是你,很多沒見啦”
梁若鈞對這個女孩笑了笑,發(fā)現(xiàn)其實世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矛盾的,小蘭年紀(jì)不大就被訓(xùn)練成殺人不眨眼的殺手,與其下手狠辣相比,她的整個人擺在面前還顯得有幾分稚嫩。
“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樓主會那么容易就死了?”
梁若鈞聽此停下腳步,不置可否的看向她。
“說實話我也不信,作為天下紫極樓的樓主,掌管的可是一支最神秘的殺手組織,哪怕就是京城,我們也是足與白晝的太陽相對的月亮,除了一擊必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如何隱匿蹤跡,所以要說樓主會這樣死了,我一百個不信”
“只可惜啊,我沒見過他老人家的真面目,要不然”說話間,她目光斜著望向李彤云,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好像會說話一樣。
李彤云沒有理會她,而是埋下了頭。
任秋風(fēng)不知什么時候轉(zhuǎn)回了頭,難道看到他出神的樣子,悄無聲息的湊近了,“難得這世上也有讓你刮目相看的人,怎么,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他的聲音很小,但在牢中安靜的連根針落地都能聽的清清楚楚。
“哈哈”小蘭大笑著,就像是小孩子聽見最好聽的笑話一樣。
“喂,你到底是喜歡我們的彤云姑娘多一點(diǎn)還是想知道樓主的身份多一點(diǎn),我真的很好奇”
梁若鈞抬起頭,直視她的眼睛,然后輕輕一笑,踱了過去。
任秋風(fēng)目光如水,看向小蘭時眼神已與平時截然不同,讓她立即閉上了嘴。
秦殊觀仍靜坐在獄中,表情平靜,直到任秋風(fēng)讓人打開牢門。
“好飯好菜,秦公子今日可有福氣了”
秦殊觀從身后的腳步聲聽出多了一個人,于是他才微微轉(zhuǎn)身,看到梁若鈞,他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大概這就是獄中約定俗成的那頓斷頭飯了吧,以前總聽別人說起,沒想到今日自己倒要親自品嘗一番了”
看起來并不是一個馬上就要引頸就戮之人,他動作言語一切如常,哪怕身在獄中對他也毫無改變。
任秋風(fēng)一邊把食盒拆開,將菜肴一個個擺好,一邊說道:“這話倒也沒錯,下獄之人在死之前大多受苦不跌,唯有這臨死之時方才款以美酒珍饈,算是一絲綿薄,這些都是我特意命人從醉仙樓帶回的飯菜,朝廷怎么判你罪行我們管不著,明日離開這里我就更管不著了,唯有今日”
秦殊觀卻沒有看一眼面前的美味,伸手抄起酒壺,昂首笑道:“早就聽說醉仙樓的佳釀天下聞名,從前身在京城卻因家中嚴(yán)教不得其味,反倒是如今已沒有再管”
他打開塞子,一股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于是大叫“好酒”。
酒入喉,熱辣之氣灌于肺腑,最能激起豪邁之情。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秦殊觀手緩緩敲動,如同一只徜徉的樂曲,與他綿長的歌聲相得益彰。
這首《黍離》為《詩經(jīng)-國風(fēng)》當(dāng)中的篇章,所言為西周滅亡后一位周朝士大夫路過舊都,見昔日宮殿夷為平地,種上莊稼,不勝感慨,方才寫下了這篇哀婉悲傷的詩。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世界猶如一條大河,每個人都是遨游其中的或大或小之舟,追名逐利者眾,故利令智昏者常有,而醒世之人不常有。
梁若鈞搖了搖頭,“你既為邊軍就該知道軍中鐵則,為了別人而冒然出手?jǐn)貧㈨旑^上司,這樣的事情實在不像你這種頭腦冷靜之人所為”言下之意也替他無限惋惜。
哪知秦殊觀笑了兩聲,“那日有東陽之女蔡文姬被圍于雄關(guān)之前,危急之時守關(guān)大將無動于衷,為的卻是那一絲讓人恥笑的爭名奪利之心,可笑我東陽王朝帶甲百萬,卻連一個女子都保護(hù)不了,所以我殺了他,哪怕玉門關(guān)前的女子不是帝師之女我也會毫不猶豫的出手”
“可是你這樣任性而為讓秦相已無可自處”梁若鈞想到了那扇緊緊關(guān)閉的大門,甚至可以想象那位身居高位素來殺伐果斷的宰相于無人處短暫流露出的精神萎靡之態(tài)。
秦殊觀聽到他說起自己的父親,目光一滯,但很快又笑道:“我殺人非逐求名利,亦非私仇,對父母而來最多不過是任性妄為,但對于一朝宰相來說,他大概能夠理解吧”
“何況他沒有像大多父親那樣沖進(jìn)牢房來算是對我最后的憐惜”
任秋風(fēng)不解的看向梁若鈞,只見梁若鈞微微閉上了眼睛,顯然明白他話中之意。
既然注定要死,那又何必去連累家人,而且滿朝文武包括當(dāng)今皇上誰會不明白,司燕北以秦殊觀為口實,其實要抓住的正是秦延年,要不然何苦大費(fèi)周章。
“明日天一亮,我送你最后一程”梁若鈞知道秦殊觀已經(jīng)將一切后果爛熟于心,于是最后說了一句便轉(zhuǎn)過頭去。
“留把少年英雄氣,直上云霄披肝膽”
“這是一位曾與我戰(zhàn)場上共同殺敵的俠士說的,我一直覺得很好”
“只是可惜,此生怕不能與之再見了”
秦殊觀的聲音變得如同那綿長的歌聲一樣在獄中反復(fù)縈繞,直到梁若鈞走出昏暗的世界都未曾停歇。
他站在大牢門前,抬頭往向紛繁的夜空,星云璀璨,銀河悠悠蕩蕩,當(dāng)真是恒久者無情。